我有一座江湖 第六十三章 昳昳風(fēng)華,芙蓉勝雪

早聽聞偌大青州城出了位了不得的奇女子。

姑娘姓陳，能文善武，才貌雙絕，將門之后。

弘治八年暮秋時節(jié)，蠻兵入境，邊關(guān)告急。

文華殿龍案上堆滿了白花花一片文書密報，卻依舊抵擋不住邊境十州秋風(fēng)掃落葉，兵敗如山倒。

那一年，禁衛(wèi)軍都護(hù)府破格提拔了一位年紀(jì)輕輕的驃騎校尉，人送外號：陳一刀。

陳一刀天生的悍壯體魄，一身莊稼人特有的古銅色皮膚，揮起大刀來威風(fēng)八面，膂力驚人。

據(jù)同鄉(xiāng)入伍的軍卒說起，這小子打小便與眾不同。七八歲時常與高他一頭的半大小伙子較量氣力，十有九勝；十三四歲時干過一頭頂翻千斤牛的驚人壯舉；到了及冠之年，本事究竟有多大，再無人可知。

陳一刀并非浪得虛名。

他殺人，只用一刀，刀刀見血。

功名不是敵人送的，而是自己搶的。

這是當(dāng)年老將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

陳一刀果然不負(fù)眾望，在邊境十州大破蠻軍，嶄露頭角。

班師回朝那一日，金鑾殿前，天子設(shè)宴，杯酒去風(fēng)塵。

老將軍親口贊之曰：大器早成。

陳一刀拜將封侯那一年，剛好三十三歲。

陳一刀尋了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，婚期就定在將軍府落成之日。

陳一刀戎馬半生，浴血沙場，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。

那姑娘溫婉如玉，師從學(xué)宮大家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，兩京之地極富盛名。

這一段荒唐姻緣，起初并不為世人所看好。

誰料想二人婚后卻是舉案齊眉，相敬如賓，羨煞旁人。

熟識陳一刀的人都說他身上戾氣少了許多，棱角磨平，更顯大將風(fēng)范。

陳一刀只是一笑而過。

握刀的掌心牽起青蔥玉手，心頭住進(jìn)了摯愛之人。

誰言武夫無眷侶？

俠骨柔情才是英雄本色。

三年過后又三年，將軍府上張燈結(jié)彩，夫人誕下一女，京都八百里急書至，天子御詔，加封郡主。

郡主生得極美，樣貌不輸夫人，眉眼間多了幾分英氣，喜得陳一刀眉開眼笑，心中愛意更甚。

郡主降生那日，將軍府外來了個衣不蔽體的跛足老道。

老道一不為錢財，二不謀出路，只是從破布口袋里掏出龜甲銅錢，替小郡主求了一卦。

陳一刀自然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把戲，無奈夫人開口，只好一一應(yīng)下。

老道觀瞧許久，口中有言：郡主此生命途多舛，氣運(yùn)衰落。若要破解此厄，十八歲前不宜冠名。

陳一刀氣歪了胡子，手拿棍棒將老道逐出府門，一口氣追趕了足足八條街遠(yuǎn)。

打這兒以后，將軍府方圓數(shù)里之內(nèi)再不見替人求占問卜的道門術(shù)士。

陳一刀到底還是信了老道士的話，只為小郡主取了個乳名，喚作芙兒。

夫人愛花，最喜花中芙蓉。

眼瞧著小郡主一天天長大，出落得亭亭玉立，性格卻像個假小子一樣，不喜舞文弄墨，只愛耍刀弄槍。

陳一刀嘴上不悅，心中卻早已樂開了花。

誰說養(yǎng)女不如兒？

自己這身衣缽，總不至于斷了香火傳承。

所幸夫人明曉事理，雖有教誨，卻不強(qiáng)求。

小郡主七歲那年仲秋，芙蓉花開得最好，千朵萬朵壓枝頭。

夫人靜臥在漫天花雨中，睡得安安穩(wěn)穩(wěn)。

陳一刀獨(dú)坐在三百六十五階神道前，喝了一夜的悶酒，不曾掉落一滴眼淚。

京都連夜送來詔書，追謚二品護(hù)國夫人。

佳人青絲不在，故人白發(fā)何愁。

陳一刀望著鏡中滿頭霜雪的自己，不悲不喜。

小郡主默默整理好夫人所留之物，靠在床邊，呆呆坐了一夜。

她知道娘親去了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地方。

她不想這些東西堆在角落里蒙塵。

第二日，陳一刀看見匍匐在書案上的小郡主睡得香甜，手中緊緊攥著一只禿頭毫筆，紙上幾行歪歪扭扭的拙劣字跡。

這個血?dú)夥絼倛砸闳缟降谋狈綕h子，第一次紅了眼眶。

八歲那年，郡主入學(xué)宮，師從大家歐陽夫子。

十二歲學(xué)成，兩京名士與之坐論，俱不能敵。

十三歲入禪宗，修習(xí)上乘心法，琴棋書畫，五音七律，盡入通玄。

十四歲出世，河?xùn)|兩道慕名前來者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將軍府前車馬如龍，皆為一睹佳人風(fēng)姿。

十五歲佩劍，劍名無痕。

十六歲帶刀，刀曰承影。

十七歲孤身入邙山，斬寇百首，血不沾身，名動江湖。

十八歲游歷歸來，見一豪強(qiáng)作威作福，言數(shù)語，無果。手起刀落，誅之。

小郡主修的是上善大道，從不嗜殺，刀劍所向，非兇即惡。

小青云榜位列三甲之席，才絕，貌絕，武絕，是為三絕郡主。

北方戰(zhàn)火平息，陳一刀終于卸甲歸田，做起了逍遙王爺。

小郡主一十八歲這年，跛腳道人再入王府，取卦，大吉；問卜，上上簽。

宮里三番五次差人來訪，明里暗里為小郡主擇夫覓婿，皆被陳一刀婉言回絕。

天子的面子駁不得，可我老陳的心頭肉更不能隨隨便便嫁出去。

陳一刀特地挑選了個良辰吉日，乳名喚了一十八年，總不能委屈了芙兒一輩子。

跛腳道人一夜未眠，替郡主求得七七四十九字，福報綿長，寓意深遠(yuǎn)。

陳一刀看過后頻頻搖頭，總覺得差了些意思。

神道前芙蓉鋪路，三百六十五階，三百六十五步。

陳一刀在前，小郡主在后。

夫人名昳，平生最喜花中芙蓉。

夫人走后，這是陳一刀第二次喝得大醉酩酊。

恍惚間，不遠(yuǎn)處一身白衣勝雪，像極了那個初入將軍府的芙蓉仙子。

郡主有了名字，她喜歡，陳一刀更喜歡。

郡主姓陳，名昳芙，陳昳芙。

昳昳風(fēng)華，芙蓉勝雪。

這一年，江湖上多了位佩刀攜劍的白衣俠客。

這一年，青州大雪，滿城芙蓉凋而不落。

百年前，不曾有。

百年后，更不會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