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兄何故造反？ 第十一章:吳賢妃

大雨過后，天色依舊灰蒙蒙，云層看著雖然薄了些，但是依舊看不到遮蔽其后的朝陽。

不過經(jīng)過這一番折騰，天色倒是大亮了。

朱祁鈺目送著一干大臣們走出體仁殿，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，方才起身。

一旁侍候的興安立馬過來，將手里的毯子給朱祁鈺披上，問道：“王爺，咱們回府還是？”

興安只是歷練不夠，但是眼光還是夠的。

自然曉得，自家王爺這么匆匆忙忙的進(jìn)宮來，說是見吳賢妃，但是實(shí)際上，卻是來打探消息的。

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，還是早些回府的好。

朱祁鈺擺了擺手，道：“既來了，便去母妃的宮里頭一趟，接下來這段日子，本王怕是有的要忙，有些話得跟母妃說一說?！?p/> 做戲得做全套。

盡管朱祁鈺心里清楚，不管是在場的一干大臣，還是剛剛離開的孫太后，都不會相信他是單純來宮里探望吳賢妃的。

但是若連面子功夫都不做，未免顯得有些過分。

何況他也的確有些話，需要和吳賢妃好好說一說。

吳賢妃居住的景陽宮在宮城的東北角，距離文華殿有好一段距離，幾乎要跨越小半個宮城，因此走的時(shí)候也長了些。

剛到宮門口，便見一個中年女官在門口候著。

那宮人身著青色織金襖裙，遠(yuǎn)遠(yuǎn)瞧著肩輿過來，便緊著兩步上前道。

“奴婢青珠，見過王爺?！?p/> 這是吳賢妃身邊的貼身女官，自幼看著朱祁鈺長大的，很早的時(shí)候便跟在吳氏的左右。

印象中，哪怕是南宮復(fù)辟之后，吳賢妃被放逐宮中，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，不曾離去。

朱祁鈺下了肩輿，站在景陽宮的門前，熟悉的宮門，熟悉的人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，涌上心頭。

前世的時(shí)候，他雖然登上了皇位，但是吳氏的居處一直沒有變動。

一來是孫太后尚在，慈寧宮騰不出來。

二來也是因?yàn)椋瑓鞘系男宰颖揪偷?，在景陽宮住了這么多年，早就住慣了，懶得折騰。

因此這景陽宮，算是他除了寢宮之外，在后宮來的最多的地方了。

這大半天下來，他走馬燈似的見了許多人，聽了許多消息。

但是直到現(xiàn)在，看著青珠站在宮門口朝他躬身為禮，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不由得浮現(xiàn)而出。

直到這一刻，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，這一切都是真實(shí)的。

原來，他真的有重來一次的機(jī)會。

“咳咳……”

一股冷風(fēng)吹來，惹得朱祁鈺忍不住咳嗽起來，將他從出神中拉了回來。

“殿下大病方愈，便不自愛，這若是又受了風(fēng)可怎么得了，興安，你還在這愣什么神，還不趕緊扶王爺進(jìn)去。”

另一頭，青珠皺著眉頭，已經(jīng)絮絮叨叨的開始數(shù)落開了。

她很早的時(shí)候，就是吳賢妃的貼身女官，當(dāng)初也曾教養(yǎng)過朱祁鈺。

別人在朱祁鈺的面前或許不敢多說，但是青珠數(shù)落起他來，可絲毫都不帶嘴軟的。

這番話聽著絮叨，但是朱祁鈺聽著，心頭卻不由得涌起一陣暖意。

自醒過來之后，一直擰著的眉頭也略略舒展開來，道：“青珠姑姑，母妃一向可好？”

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，仿佛穿越了時(shí)間，落在朱祁鈺的唇間，個中滋味，也唯有他能夠明了。

前世的南宮復(fù)辟，所影響的人，何止是他一個？

所有和他親近的人，吳賢妃，汪氏，杭氏，興安，舒良，固安，成安，還有……于謙！

囚的囚，死的死，流放的流放，一個都沒有被放過。

若不是礙于，吳賢妃是先皇妃嬪，且孤身一人無礙大局，恐怕她也難以活過那場劫難。

但即便如此，先是兒子死于非命，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，然后又是奪去尊號，軟禁宮中。

吳氏最后的那幾年，也過得無比艱難。

這一句“母妃可好？”

在宮城游蕩的這上百年，朱祁鈺在喉中滾了無數(shù)遍，今天終于又說了出來。

不過青珠顯然不可能知道他的這般心緒，只以為他是尋常問安的話，不由得繼續(xù)絮絮叨叨的說。

“王爺還說呢，您自幼便身子弱，偏還出去亂跑，受了風(fēng)寒不說，病勢竟如此沉重?！?p/> “這些日子，娘娘日日都憂心著，眼看著這白頭發(fā)都多了不少，剛接了王妃的信兒，說王爺今晨醒了，高興了小半夜，剛剛還念叨著讓奴婢出宮去瞧瞧王爺，可誰料您竟過來了。”

青珠邊說著，便引了朱祁鈺進(jìn)去。

“娘娘身子還算康健，不過這幾日天冷了，娘娘又日日憂心王爺，神思困倦，奴婢便提前讓娘娘住到了暖閣里頭。”

如今的景陽宮，和朱祁鈺印象當(dāng)中的，還是有幾分差別的。

看起來樸素清減的多。

畢竟，前世的時(shí)候，縱然性子淡薄，但是作為皇帝的生母，不管是宮里的陳設(shè)，還是隨侍的人數(shù)，都不會少了。

而現(xiàn)在的吳賢妃，不過是一個在后宮當(dāng)中安穩(wěn)度日的先皇妃嬪，雖然孫太后倒不至于刻意為難，但也著實(shí)算不上好。

偌大的景陽宮中，加上青珠，隨侍的宮女內(nèi)侍不過五六個，擺設(shè)也都寒酸的很。

剛走到暖閣門口，便看到吳氏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出來。

“見過母妃?！?p/> 朱祁鈺行了個禮，臉上也掩去了剛剛的復(fù)雜神色。

吳氏看起來有些憔悴，但是眉目間卻泛著一股子高興勁兒，拉著朱祁鈺的手，二人在暖閣中坐下，不住地問道。

“身子怎么樣了？蕓娘剛剛遣人來報(bào)信，說你好了些，這便急著進(jìn)宮來了，也不怕再受了風(fēng)，興安，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家主子？”

蕓娘是汪氏的閨名。

興安侍立在一旁，低著頭不說話。

賢妃娘娘就不是沖著他，而是沖著自家王爺去的。

母子倆的事兒，他還是不多嘴的好。

聽著吳氏熟悉的嘮叨，朱祁鈺心中一暖，道。

“勞母妃掛念了，兒子一切都好，太醫(yī)說了，接下來只需靜養(yǎng)便是?！?p/> 母子倆一起坐著，說了些閑話。

這會吳氏還沒用早膳，于是他二人坐著，青珠便帶著一干仆婢退了下去，準(zhǔn)備早膳。

吳氏見了兒子高興，早膳也便多用了些。

待收拾了重新坐下，朱祁鈺猶豫再三，還是開口道：“母妃恕罪，今日兒子進(jìn)宮，其實(shí)是有事而來?！?p/> 吳氏抿了口茶，也收斂了面容，道：“是皇上那邊出事了，對嗎？”

朱祁鈺一驚：“母妃怎么知道？”

“哀家在這宮中多年，別的沒練出來，眼力還是有的?！?p/> 吳氏嘆了口氣，道。

“昨天夜里，有大臣深夜叩闕，今兒一大早，皇城四周遍布著禁軍，哀家又不聾不瞎，這京城當(dāng)中，能讓太后如此舉動的，自然是和皇上有關(guān)的，而且看這情形，十有八九是出事了?！?p/> 朱祁鈺愣了愣，他倒是忘了。

母妃雖然性子淡薄，但是在這宮中沉浮多年。

而且護(hù)持著他這個除了皇上之外，唯一的皇子順利長大成人。

又豈會是真的全無心計(jì)？

自然，這眼光也非尋常人可比的。

想了想，朱祁鈺朝著興安揮了揮手，后者頓時(shí)會意，退到暖閣外頭守著去了。

“母妃猜得不錯，昨日軍報(bào)到京，大軍在土木堡遭到伏擊，勛戚大臣死傷超過九成，大軍近乎全軍覆沒，最重要的是……”

“皇上，被虜賊俘獲了！”

此刻四下無人，朱祁鈺也沒必要藏著掖著，話說的十分直白。

“什么？！”

饒是已經(jīng)心中有了準(zhǔn)備，吳賢妃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顫，手上的杯子都險(xiǎn)些打翻在地。

朱祁鈺也知道，這等消息太過駭然。

因此他說完之后，便停住了話頭，見此情況，伸手將母妃手里的杯子接過，安穩(wěn)的放在桌子上。

停了半刻，吳賢妃總算是消化了這個消息，幽幽道。

“前兒軍報(bào)一封一封的發(fā)回來，皇上任由王振妄為，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極的事來，哀家便有所預(yù)感?！?p/> “皇上長在深宮里頭，只覺得大軍出征，十拿九穩(wěn)，可兵者兇器，你父皇動兵都慎之又慎，又何況皇上這么一個素不知兵的，由著王振妄為，遲早會釀出禍?zhǔn)隆！?p/> 伸手揉了揉額頭，吳賢妃嘆了口氣。

“只是沒想到，竟至于此！”

不過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，她老人家感懷了片刻，便醒過神來，盯著朱祁鈺，問。

“這么說，剛剛青珠說，太后在本仁殿召見了一大批重臣，便是為了此事吧？你恐怕亦是為了此事而來吧！”

前一句話，吳賢妃尚有幾分不確定，后一句話，用的便是陳述的口氣了。

朱祁鈺低頭，說：“兒子慚愧，的確如此。”

吳賢妃定定地望著他，半晌，方道：“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，但是你如何便這般篤定，皇上回不來了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