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道天下 第909章 黨錮列傳

“不急。”劉協(xié)抬手叫住蔡琰。“請你來，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。”

蔡琰重新入座。“請陛下吩咐。”

“《宦者列傳》寫得極好，反響很大，接下來可以趁熱打鐵，著手準(zhǔn)備《黨錮列傳》的撰寫。”

蔡琰一驚。“陛下……要為黨人立傳？”

劉協(xié)詫異地看著蔡琰。“難道不應(yīng)該嗎？”

“不，臣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劉協(xié)接著又道：“著史就是為了鑒往知來。分析得失，才能有所借鑒，不能因為不好就避而不談。宦者能立傳，黨人當(dāng)然也可以立傳。”

“咝……”蔡琰倒吸一口涼氣。

她覺得意外，是因為天子不喜黨人，她沒想到天子這么快就會考慮為黨人立傳。可是聽天子這意思，他對黨人的態(tài)度沒有變，為黨人立傳，和為宦者立傳一樣，都是為了吸取教訓(xùn)。

這可有點麻煩。

《宦者列傳》之所以廣受贊譽，卻沒有引起多少非議，一是因為宦者的名聲一直都不好，二是因為宦者已經(jīng)被袁紹、袁術(shù)大殺一通，天子身邊如今沒有宦者。就算有宦者幸存，或者有子弟在世，也沒人敢跳出來說話。

黨人則不同。

黨人不僅人多勢眾，而且有不少人在朝，甚至掌握著兵權(quán)。

比如荀攸。

荀攸的祖父荀曇是和苑康一樣被禁錮的黨人，從祖荀昱與李膺同死。他和黨人領(lǐng)袖何颙關(guān)系極為親近，情同父子。

這時候撰寫《黨錮列傳》，恐怕不是一個好時機。

蔡琰額頭冒出一層冷汗，斟字酌句的說道：“陛下，黨人遠(yuǎn)比宦者多，影響深遠(yuǎn)，恐非一時一刻所能成就。大戰(zhàn)在即，勝負(fù)未分，臣以為陛下不宜分心，不防稍緩。”

劉協(xié)沉吟片刻。“你是擔(dān)心荀公達么？”

蔡琰臉色發(fā)白，不敢回答，拜伏在地。

天子知道這一點，卻還是提出了撰寫《黨錮列傳》的要求，是要逼反荀攸嗎？

她不相信天子會這么湖涂，但她不能不提防。

畢竟天子年少，連戰(zhàn)連勝之下，難免會有輕狂的時候。

劉協(xié)轉(zhuǎn)頭看向袁衡，嘴角帶笑。“你也這么覺得嗎？”

袁衡正執(zhí)筆而書，聽到劉協(xié)的話，沒想到是對自己說。等了片刻，才想到這帳里只有三人，既然不是對蔡琰說，只有對她來。

她抬起頭，見劉協(xié)正看著她，連忙放下筆。

“陛下面前，豈有臣……置喙之地。”

“無妨。”

“唯。”袁衡迅速考慮了一下。“臣以為令史的擔(dān)心甚是，黨人數(shù)量眾多，關(guān)系復(fù)雜，絕非宦者可比。撰寫《黨錮列傳》必然耗時甚久，非一日之功。”

劉協(xié)眉頭微蹙，沉吟不語。

蔡琰也有些不安。

袁衡看似支持她的意見，卻又不完全，只怕會有其他想法。

這小丫頭一直想得到天子的歡心，不會曲意迎合天子，換取進身之階吧？

袁衡咽了口唾沫，接著又說道：“是以，臣以為《黨錮列傳》的撰寫應(yīng)該做一個周全的計劃，緩緩圖之。比如先列一個名錄，確定哪些人可以入傳，然后再挑選一兩個合適的人試寫傳記，發(fā)表在邸報上，以供天下人討論。”

劉協(xié)眉頭一挑，著意打量了袁衡兩眼。

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問，沒想到袁衡卻給了他一個超出意料的答桉。

這個答桉看似的和蔡琰的觀點相近，實際上卻大有不同。

她更務(wù)實，直接跳過了該不該寫的階段，討論如何寫，而且切中了要害。

宦者雖多，但真正有資格入傳的人就那么幾個，絕大多數(shù)宦臣都默默無聞。黨人則不同，一旦撰寫《黨錮列傳》的消息傳出，想入傳的人恐怕會擠破頭。

當(dāng)初朝廷下詔列黨人榜，就有無數(shù)人以入榜為榮，甚至有些人明明不是黨人，也想名列其中。

比如涼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規(guī)。

所以，確定傳主名單就是一個重大工程，然后收集資料，甄別真?zhèn)危质且粋€大工程。

不出意外的話，那些黨人后人以及門生故吏提供上來的材料一定水分充足，如何將這些水?dāng)D出來，就足以讓人吵翻天。

而試寫傳記，發(fā)布在邸報上，更是極其狠辣的一招。

黨人之間也不是一塊鐵板，爭名奪譽，甚至反目為仇的事必然不少。看到對頭入傳，而且傳記中有溢美的成份，有幾個人能忍得住？但凡手上有黑料，就不會藏著掖著。

劉協(xié)忍著笑，轉(zhuǎn)頭看向蔡琰。“令史，你覺得這個辦法如何？”

蔡琰偷偷看了一眼袁衡，袁衡也在看她，眨了眨眼睛。

雖然搞不清楚袁衡在打什么主意，但蔡琰考慮了片刻，還是接受了袁衡的建議。

面對天子的要求，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拒絕。用袁衡這個辦法來拖一拖，未嘗不是一個辦法。

“既然如此，就讓苑珪協(xié)助臣完成此事吧。他是黨人之后，想必會有些便利。”

劉協(xié)嘴角輕顫，點頭答應(yīng)了。

蔡琰起身告辭，退出了大帳。

袁衡重新入座，補寫剛才的對話。

劉協(xié)打量著袁衡，直到她寫完，放下筆。

“你剛才說，挑一兩個合適的人先寫傳記，指的是誰？”

袁衡躬身道：“臣以為，李元禮、苑仲真最為合適。”

“為何？”

“陛下方才說過，苑仲真行事雖粗疏，卻勇于任事，非坐而論道之人。李元禮與之相似，且文武兼?zhèn)洌像R治兵，下馬治民，頗有政績。孝桓皇帝聞其能，征其為度遼將軍，胡虜望風(fēng)而遁，威名遠(yuǎn)播。此二人雖行事失于偏激，大抵不離忠能二字。若能對其事跡加以考定，獎勵其善，批評其失，以示陛下公平，或能止謗息議，安天下之心。”

劉協(xié)點了點頭，有些說不出的感慨。

袁衡這幾句話，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里。

他要求蔡琰開始撰寫《黨錮列傳》，從來不是為了打擊黨人，更不是羞辱黨人，激起黨人后裔及門生故吏的反抗。

他沒這么天真。

他只是想以黨人為榜樣，進一步推進對士大夫的思想改造。

黨人是士大夫中比較極端的那一群人，其中不乏才華出眾的精英。他們反對宦官的初衷雖有爭權(quán)奪利的事實，卻也不完全是為了個人私利，多少還有些為國為民的想法。

只不過他們太理想化，行事又偏激，最后搞得一地雞毛。

對黨錮事件進行評價，明其得失，指出理想與現(xiàn)實的差距，以及行事偏激的嚴(yán)重后果，才是他的真正追求。

取名《黨錮列傳》，本身就表明了他的態(tài)度與士大夫一致。

相反倒是蔡琰，有些過于敏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