頑賊 第三百九十二章 兵分兩路

夜幕降臨，塘騎散布在戰(zhàn)場邊緣，手中火把倒映漫天繁星。

廝殺的喧囂直到天黑還未結(jié)束，但戰(zhàn)場上圍攻車陣的態(tài)勢不見了。

國師汗和多爾濟臺吉這對父子，在相同的時間不同戰(zhàn)場上，使用了相同的回馬槍戰(zhàn)術(shù)。

在劉承宗變陣反包圍之初，國師汗便拼著左右兩翼被左光先與魏遷兒兩部騎兵割斷的風(fēng)險，下令全軍交迭向東撤退二百步。

這場撤退非常精妙。

當(dāng)國師汗的左右翼與中軍齊平，軍隊擺開南北縱貫三里、六排縱深的大橫隊，六排軍隊又被分為兩個三排縱深的橫隊，后隊先站定準(zhǔn)備迎敵，前隊再向后迭陣撤退。

在撤退過程中，戰(zhàn)線上就形成一個個犬牙交錯的突出部。

敵人向后退，元帥府軍隊自然向前推進，由于元帥府的士兵普遍披甲、而且也是常勝之師，對陣中把敵軍打得不斷后退的情景見怪不怪。

以至于前線軍隊沒能察覺，劉承宗本人也只感覺到敵人正在節(jié)節(jié)敗退。

他一開始樂于見得敵軍后退，敵人后退、步兵追上去，原本位于沖突前線的獅子炮隊就得救了，位于中軍的重炮隊也能掛上馱馬進行機動。

直至推出去近百步，劉承宗才猛然發(fā)現(xiàn)……這是一場有預(yù)謀的引誘。

他的軍隊在西邊作戰(zhàn)，中軍能依靠車陣東部，以少量士兵就能維持較大的寬度，而南北的左右翼，又都是以騎兵進行沖突，同樣寬度較大。

但當(dāng)他們從車陣殺出來，隨著敵軍穩(wěn)定戰(zhàn)線，進行拉鋸，兩翼越來越多士兵選擇下馬作戰(zhàn)，寬度縮小；中軍又出了車陣，同樣寬度也要縮小。

可前線將領(lǐng)沒人愿意寬度比敵人小，否則會被分割包圍，人們不約而同的選擇是把手上的兵力盡可能鋪開了填進戰(zhàn)線。

問題就出在，在這場對決中，他是兵力劣勢的一方。

兩軍差別在于，劉承宗在兵力方面的劣勢，正隨著戰(zhàn)斗過程進一步擴大，為避免被包圍，他用八千名士兵與近兩萬名敵軍維持同樣寬度的戰(zhàn)線，他的橫隊縱深僅有三排。

即使劉獅子發(fā)現(xiàn)問題，也只能向前粘著頂了二百步。

因為他撤不回去了。

進攻撤退都有章法，普遍是迭陣，迭是交迭的意思，左邊先進、右邊再進，后邊先進，前邊再進，撤退亦如此。

劉承宗的兵力捉襟見肘，僅能分左右，分不出前后，無法使用迭陣后撤。

站著不動也不行，盡管站著不動他的軍隊能發(fā)揮出火器的遠程優(yōu)勢，但同樣也會給敵軍騎兵帶來沖撞的機會，三排薄薄的橫隊，十余具裝甲騎拼死一撞，必然扯開。

這種兵力不足勉強增加寬度的劣勢無法改變，劉承宗能做的就只有不給敵軍沖撞的機會，并盡快擊潰敵軍一部。

所以他命令黃勝宵攜帶所有輕重火炮，向左翼迂回，繞到北方敵軍側(cè)翼，以重炮優(yōu)勢直接將敵軍右翼轟垮。

而就在炮隊緩慢移動的過程中，國師汗的望遠鏡里，出現(xiàn)了劉承宗的身影。

其實劉承宗的位置特別好找，盡管夜幕降臨給尋找主將帶來困難，但循著傳令兵的方向，很容易讓人猜出大概位置，而只要在那片區(qū)域?qū)ふ遥偰芸匆娨慌排艤?zhǔn)備穿甲的重裝步兵。

劉承宗的陣線單薄，只有那個方向陳布戰(zhàn)車甲士，那么自然，主帥就在那里。

但國師汗沒找到主帥，盡管他看見劉承宗了，卻并不認(rèn)為那是漢軍主帥。

所有甲士都穿赤色布面鐵甲，難分等級，別人牽著高大健壯的河曲戰(zhàn)馬和馱騾，只有劉承宗沒有牽馬，站在陣后左顧右盼，還一直在吃東西。

國師汗看見他，就給前陣下達警惕敵軍重騎兵沖陣的命令……那肯定是個準(zhǔn)備領(lǐng)兵沖陣的將領(lǐng)，活像餓死鬼投胎，生怕沒了下頓，才一直吃。

國師汗本來想發(fā)現(xiàn)漢軍主帥位置的第一時間就派重步兵為重騎兵破陣開道，以重騎碾向中軍主帥，卻因為劉獅子多吃了幾口東西，按兵不動，等待臆想中的漢軍沖陣。

偏偏，漢軍就不。

圖魯拜琥越等越著急，不單單是因為他的士兵在陣線對決中難占優(yōu)勢，更重要的是他必須速速取勝。

原因多個方面。

大的比如說擔(dān)心元帥府援軍抵達節(jié)外生枝，次一級原因有衛(wèi)拉特糧草輜重不濟。

甚至還有最暗戳戳的心理原因：把劉承宗軍陣往東扯了二百步，國師汗才發(fā)現(xiàn)整場戰(zhàn)爭死掉的騾馬駱駝尸首都被漢軍裹在背里，心疼。

今天夜里分不出個勝負，這些肉可就歸漢軍了。

可惜對面的劉承宗，也發(fā)現(xiàn)了國師汗，而且他也看見了國師汗身邊準(zhǔn)備的重裝步騎。

這個時候，屬于是倆人都看見對方手里攥了張大牌，都在等這張牌打出去，再發(fā)動反制，否則就算吃虧。

倆人都不想吃虧，因此都在等對方先動手。

差別在于劉承宗不急，他甚至還愿意多等等，等黃勝宵抵達側(cè)翼，用火炮吸引注意力轟上一陣再發(fā)動襲擊。

只不過國師汗和劉承宗都不知道，在戰(zhàn)場東南也就二里地的位置，一支五百多人的軍隊不敢舉火，裹了馬蹄子悄悄往北走。

風(fēng)塵仆仆的蜂尾針趴在山丘上往西望，黑乎乎的夜幕下兩條陣線如同交纏大蟒……他這輩子都還沒見過兩支軍隊打成這么個模樣，緩緩?fù)萄士谒哉Z不自覺有些發(fā)顫，轉(zhuǎn)頭望向身側(cè)：“趙兄，真要沖陣？”

趙可變比蜂尾針還小兩歲，但已經(jīng)習(xí)慣被這么稱呼，他一只手不方便趴在地上，只是半蹲在旁邊，望向糾纏一處的兩軍輪廓緩緩出了口氣。

情況跟他預(yù)想的差不多。

趙可變用套著護臂的胳膊指向敵陣，言之鑿鑿：“不算危險。”

蜂尾針只是觀望就已經(jīng)口干舌燥，從沙丘上向后匍匐退下，等身子被沙丘遮蔽，這才啐出一口，抬腳用靴底抹了道：“瘋子，王老虎當(dāng)年都擺不出這么大的軍陣，這得有多少人？”

趙可變看了看他，心知老搭檔是慌了，沒有必勝決心可不能沖陣。

他便不接這話茬，只是順勢在沙丘背面坐下，兩只眼睛映著月亮和漫天星光，亮得像狼一樣，沒頭沒尾地問道：“知不知道曹耀、楊耀、王文秀？”

蜂尾針瞥了趙可變一眼，這些人他咋能不知道，仨人是元帥府的大將。

趙可變哼笑一聲：“都是管隊百總出身，誰能比誰強到哪兒？剛才我看了，敵軍陣前至少五排橫隊，這么算下來，軍陣至少一萬五千人。”

“那萬眾之軍有帥爺拖住，我們的對手只中軍那幾百人，所以我的計劃是兵分兩路。”

蜂尾針瞪大的眼睛，他很想相信趙可變的話，可這話不管怎么聽都是瘋?cè)睡傉Z，只能滿面難以置信：“就五百人，還兵分兩路？”

“你怕撒嘛？我們只打中軍那幾隊人，殺國師，前陣橫隊還沒擺過來，我們就已經(jīng)走了。”

蜂尾針問道：“那為啥兵分兩路，一隊接應(yīng)？”

“不用接應(yīng)，我?guī)Ф衮T刺國師，你帶三百騎，挑些會蒙古言語的老兵，從中軍兩面包抄，殺傳令、殺軍官，看見能動的全宰了，宰完就向南北兩側(cè)跑，邊跑邊喊大汗死了，他們就是十萬人，也得癱在這。”

趙可變說著，自顧自接連點頭，道：“就算沒把國師斬了，攪亂敵軍，也是大功。”

其實蜂尾針?biāo)龅亩疾贿^是說服自己，人都已經(jīng)到這了，麾下五百余騎全是渴望立功的好漢，他知道自己已經(jīng)回不了頭了。

“那我去刺國師，你會蒙古話，去殺傳令。”蜂尾針覺得沖陣刺國師還是太危險了，對趙可變道：“我們在帥爺中軍會和。”

趙可變知道他是怎么想的，輕聲笑笑沒做回應(yīng)。

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，走向自己的馬，喊了個士兵幫自己穿上布面鐵甲，系緊護腰，把腰帶掛在右側(cè)，手和手腕配合著艱難騎上馬背。

右小臂尚未痊愈的斷口一使勁鉆心的疼，讓他眉目猙獰地從部下士兵手上接過懸掛方旗的長矛，用肋下、右大臂和右小臂合力夾住長矛，咬著牙用攜帶的行纏布一點點纏緊，直到將旗矛固定在身體右側(cè)。

他看向蜂尾針，非常認(rèn)真地問道：“就算沒了右手，你真覺得，那些瓦剌韃子能打過我一只手？”

站在馬下的蜂尾針嘆息一聲，臉上表情不言而喻：“能打的人多了，活下來未必靠的是能打。”

趙可變聞言嗤笑，隨肩膀微沉，旗矛稍稍擺動，道：“等殺了國師，要讓河湟最好的匠人做只木手，裝上具三眼神銃！”

就在這時，遠方突然傳來更為激烈的喊殺聲，在沙丘上觀望陣勢的哨兵連滾帶爬地跑下來，急急忙忙報告道：“張將軍、趙百總，敵人中軍重騎突陣了！”

趙可變匆忙打馬前驅(qū)，只看一眼，就看見中軍篝火映照下，一排排黑影正在向元帥府中軍突破。

轟然之間，戰(zhàn)場北方的黑暗里爆發(fā)一閃而逝的亮光，是一門潛伏在戰(zhàn)場邊緣的火炮響了。

這一炮響得太過突兀，把馬背上的趙可變都鎮(zhèn)住了，擰著眉頭看向北邊半天，就見短暫停頓之后，接連不斷的紅色亮光在北方閃爍，接連不斷的炮聲在天邊如席卷雷鳴滾滾而來。

沒有人知道炮彈落在什么地方，只知道勢均力敵的戰(zhàn)場陡然間亂了起來。

“是帥爺?shù)呐冢　?p/> 這令他不驚反喜，勒馬轉(zhuǎn)頭道：“好啊！機會來了，敵軍主帥護兵少了大半……左司虎賁前后百總部隨我上馬沖陣，建功立業(yè)誅殺虜王就在今日！”

蜂尾針也提著拳頭鼓舞自己，隨即咬牙切齒地翻身上馬，抽出插在沙地的長矛，對左右道：“左中右三部的弟兄都聽好了，隨我上馬擾亂敵軍，見人就殺一個不留！”

戰(zhàn)陣前線，披掛全裝鐵甲的和碩特重步兵結(jié)出縱隊，對射來箭矢與刺來長矛不閃不避，持盾揮舞短兵撞入陣線。

和碩特積蓄已久的力量在這一刻完全釋放在陣前，重兵縱隊如同一柄撞門錘，依靠蠻力將兵陣砸出一道缺口，隨之向左右兩側(cè)分開，席卷兵陣。

低沉的蒙古號角聲夾著此起彼伏的泛音在戰(zhàn)場上空盤旋，戰(zhàn)線上各部牧兵也幾乎同時受到鼓舞，紛紛奮力狠攻，試圖一次將對面的漢軍陣線沖垮。

一時間劉承宗的陣線被重兵自中間截斷，各部也在兩倍于己的兵力強攻下岌岌可危。

在重兵扯開的缺口之后，馬蹄聲轟踏，人馬掛甲的重騎像陰影中的怪物馳騁而來，直接撞在第二道防線上。

第二道防線是陣前千總韓世盤采納前臨洮總兵官王承恩的建議，抽調(diào)一個百總隊一百二十名士兵組建的預(yù)備隊。

看見剽悍的重騎沖來，韓世盤在第一時間下令射擊，人們也顧不得輪射的操典了，一時間槍火亂放。

隨后前排端丈五長矛的護兵們結(jié)起橫陣，中段將長矛支在地上迎接沖擊，左右兩翼向前發(fā)起了試圖包圍遲滯敵軍的反沖鋒。

主人被火槍擊落的戰(zhàn)馬返身跑回，撞擊在己方重騎身上，但重騎兵是四騎一排、一步間距的縱隊，前排騎兵落馬，后排仍能破縫沖出，狠狠撞擊在王承恩的橫隊上。

長矛摧折，戰(zhàn)馬刺翻。

兇猛的重甲騎兵像一顆顆巨石墜落在地，翻滾著砸翻士兵，隨后雙方拔出短兵甚至赤手摜跤扭打在一起。

沖出十余步的兩翼護兵來不及變陣，就把長矛斜著戳向后方馳騁而來的重騎，有些阻攔能夠奏效，更多的長矛刺空，只能眼睜睜看著騎兵將端火槍抬槍的橫隊沖散，趨勢不減的殺向中軍。

但短暫的遲滯同樣有效。

劉承宗及更多護兵已經(jīng)在二道防線之后翻身上馬，一個個護兵隊排列橫陣挾持長矛，向沖來的和碩特重騎發(fā)起一次又一次沖撞。

元帥府中軍陣地上，到處是長矛摧折與戰(zhàn)馬倒斃的嘶鳴，夾雜鎧甲相撞的金石之音。

就在此時，戰(zhàn)場東側(cè)突然傳出綿延不絕的蒙古言語，成群結(jié)隊的騎兵在戰(zhàn)場后方左沖右突，人們口中發(fā)出同樣的叫喊：“大汗死了！大汗死了！”

此起彼伏的喊聲，令挾持長矛準(zhǔn)備率眾廝殺的劉承宗愣住片刻，直到他看見敵軍陣線從南到北全線發(fā)生騷亂，就連那些沖陣的和碩特重騎也開始回頭向己方陣前突擊，這才猛然回神。

戰(zhàn)場形式瞬間逆轉(zhuǎn)，劉承宗猛然勒馬，對左右下令道：“傳我命令，擂鼓進軍！”

鼓槌轟然砸落，巨大戰(zhàn)鼓蕩著回音發(fā)出巨響，像砸在每個人的心頭，咚咚又是兩聲，前線將士這次聽得清了，持長矛穩(wěn)固陣線的士兵齊齊向前踏出一步，持矛刺擊。

驚慌失措的和碩特牧兵隨之后退，元帥府軍隊再前進一步，他們再后退一步，直到有人在倒退中被刺翻，或被自己的腿腳絆倒，爬起來順勢丟了兵器向后逃跑。

一個卷十個，十個卷一群，在國師汗陣亡的消息沖擊下，成群結(jié)隊的和碩特牧兵喪失勇氣放棄陣線，在夜幕下向著黃河狼狽奔逃。

－－－－－－題外話－－－－－－

晚上好！

天才一秒：m.zssq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