頑賊 第七百一十章 熱河

遵化邊外，熱河?xùn)|南，棒棰山下。

這條河的另一個名字叫武烈河。

它是灤河支流，分流后水較灤河顏色更重，因此叫烏灤河，由于地處幽燕北方的拉鋸地帶，名字也在音譯中幾經(jīng)更易。

有時叫烏灤河，有時叫烏濼河，慢慢成了武列河，再后來列又改成了烈，而現(xiàn)在，因為這里有溫泉，又被人叫做熱河。

后金軍留守的邊外的鑲藍兩旗，就正在武烈河?xùn)|岸的棒槌山下，安營扎寨。

鑲藍旗的滿洲固山額真費揚古站在山上，用煙鍋子輕輕敲打甲裙，皺著眉頭向西瞭望，聽著旗下參將賽木哈的報告。

賽木哈的官職全稱，是博奇超哈甲喇章京，博奇超哈是披甲步兵的意思，翻譯過來就是步營將軍。

后金軍里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甲，鎧甲的甲。

黃臺吉直轄的部隊，各軍種獨立成旗，比如巴牙喇前鋒組成的噶布什賢超哈、阿里哈超哈的披甲騎兵、博奇超哈的披甲步兵。

還有個三順王組成的烏真超哈，不過他們是撿來的偽軍，不是后金傳統(tǒng)兵種。

而除了黃臺吉直轄的三支由單一兵種成旗的獨立軍團，各旗下屬，同樣也分這三個兵種，同樣也都披甲。

除此之外，各旗主力還有不少無甲兵以及家奴、旗奴廝役，一般后者作為后勤人員，不會算入兵力當(dāng)中。

賽木哈就是鑲藍旗編制下的步兵將領(lǐng)。

他報告道：“四月初六，武英郡王率師入邊，初八，我旗遣莽爾古準(zhǔn)牛錄至殺胡口互市，撞見蠻子騎兵，拼殺一陣，殺傷甚多，后敵援軍趕來，莽爾古準(zhǔn)沖殺出來，斬敵三十六，四名家奴及牛錄下三名甲兵被殺，獲馬十六匹。”

“十三，大股敵騎忽至，我營險被包圍，趁夜移營，退往昌平邊外潮河岸邊，途中遇土默特騎兵二百，三等甲喇章京噶斯哈設(shè)伏出擊，敗之，斬殺二十四人，生擒二人。”

“十六日駐軍，色格依拾柴時與敵騎隔河相對，拔弓射之，射斃一人，牛錄下兩人離隊走失……”

賽木哈的話音剛落，費揚古便揮斷道：“走失、陣亡、被捉這些先不要寫，你心里有數(shù)就是，還有那個三十六、二十四什么的，少一點。”

費揚古邊說，邊打火鐮將煙鍋子引燃，長吁口氣，苦惱地微微搖頭，道：“這戰(zhàn)報怎么說，都聽起來很不光彩啊。”

他的煙草是受賞得來的，早在萬歷朝鮮之役時，煙草就被北上的廣東軍隊帶到東北。

如今在黑龍江流域的煙草基本上斷了，因為那條路線是由蘭州開始，經(jīng)蒙古傳入黑龍江。

此時后金的煙草主要來源，則是通過朝鮮官商帶入，數(shù)量非常大，除此之外皮島也存有大量煙草。

劉興治在皮島腳踏兩只船的時候，就曾兩次送出煙草一百八十刀，此前他還上后金賣過一些煙草。

刀是這一時期的煙草單位，跟紙一樣，一刀一百張煙葉。

這些煙葉就成為黃臺吉賞賜貴族時的物件兒。

而賽木哈所言戰(zhàn)報，過程都是真的，斬敵與陣亡，也基本上是真的，只是有些東西沒說全。

就比如途中陣亡的旗奴廝役，不必說；殺敵的數(shù)目無法考證。

又比如初八他們已經(jīng)前出至殺胡口附近，十三日的包圍卻發(fā)生于云州邊外，十六日的駐軍更是在昌平邊外的潮河岸邊，而現(xiàn)在是二十日，鑲藍兩旗的位置，是遵化邊外的熱河。

十二日間，他們向東撤退了八百余里。

不過也不全是窩囊事，他們途中搶了土默特的牧民，獲得羊馬牲畜不止十六匹，實際上光馬就六十余匹。

但他不敢都報上去，怕后邊打了真正的窩囊仗，到時候還需要一些‘俘獲戰(zhàn)馬’的戰(zhàn)績。

費揚古發(fā)愁地拆下帶有高高盔槍的缽胄，苦惱地一屁股坐在樹樁上。

他一邊吧嗒著煙鍋子，一邊抬手揉著長出半寸亂發(fā)也顧不得修剪的腦袋，對賽木哈問道：“胡希布那邊如何？”

胡希布，是鑲藍旗的蒙古旗，也就是后來八旗蒙古的鑲藍固山額真。

此役，是歸附后金的蒙古牛錄作為八旗所隸兵力，獨立成旗并配屬各旗。

賽木哈搖搖頭：“也差不多，死了不到二十個，但五具楯車都跑丟了，正在營里趕制，希望貝子別將此事報給大汗。”

“這都小事，丟就丟了，幸虧我們跑得快，沒死太多人已是萬幸。”

費揚古擺手道：“讓他多造三具，旗下五具楯車也丟了仨，得補上，不然回去要受罰，鐵皮后面再想辦法。”

其實后金軍現(xiàn)在用楯車已經(jīng)少了，尤其在遼東之外的地方。

此次出戰(zhàn)，他們二十三旗，各旗都只帶了楯車五輛，主要是為防備不測。

擱在過去遼東作戰(zhàn)，一個百人隊就得攜楯車五輛，還有楯車未到不準(zhǔn)出戰(zhàn)的軍法規(guī)定。

于明軍而言，一個營的戰(zhàn)車丟了，都不算什么大事。

但是對后金軍來說，丟一輛楯車，罪責(zé)就已經(jīng)到該旗的固山額真頭上了。

因為……后金的楯車造的好。

明軍的戰(zhàn)車，防的是弓箭直射，甚至是一種野戰(zhàn)工事的消耗品，那玩意的意義主要在于扎營省事。

就算戰(zhàn)車做的再結(jié)實，也沒啥意義啊，劉承宗出現(xiàn)之前，根本沒人大規(guī)模用炮來擊毀戰(zhàn)車。

而后金的楯車，最初就是努爾哈赤根據(jù)薩爾滸和撫順清河之戰(zhàn)，明軍槍炮給他造成很大損失，迫切需要一種能夠遮蔽炮火的野戰(zhàn)兵器，從而做出來的。

針對的就是明軍槍炮，這玩意做的很厚重。

戰(zhàn)爭有高度針對性且動態(tài)的變化，武器裝備很難說有落后先進之分，只有一時的管用和不管用。

后金的楯車只有一個板子，一人高、三人寬，板子分三層，五六寸厚的木板，外加一層牛皮、一層鐵皮，而且板子還帶可轉(zhuǎn)動的機括，防止敵軍突然從側(cè)翼打槍放箭。

所以這玩意在弄丟之后，不太容易在戰(zhàn)場上短時間內(nèi)趕制。

費揚古想到這事就頭疼，不禁對入明邊的各旗充滿羨慕。

其實他也不是真想在戰(zhàn)報上欺騙黃臺吉，實在是阿濟格那幫人都入邊了，他怕到時候別人都騙，戰(zhàn)績非常光彩，只有自己說實話，到時候會完蛋的。

鑲藍旗在八旗當(dāng)中地位歷來較低，因為他們是外人。

最早，他們的主人是建州的二號人物，努爾哈赤的兄弟，舒爾哈齊。

后來舒爾哈齊爭奪權(quán)力失敗，死于獄中，一大批黨羽舊部被剪除，勢力大減，成為鑲藍旗，旗主是舒爾哈齊的兒子阿敏。

如今阿敏又被幽禁，旗主是阿敏的弟弟濟尓哈朗，固山額真也就是都統(tǒng)，則是濟尓哈朗的弟弟費揚古。

費揚古有時也被稱作芬古、費揚武之類的名號，那無所謂，都是音譯。

他的名字是按女真?zhèn)鹘y(tǒng)長幼順序起的。

老大會叫ajingga，老小則叫fiyanggū，就是費揚古，同義詞還有l(wèi)okata，也就是后來東北給最受寵的小兒子小女兒起乳名老嘎達。

類似漢人的伯仲叔季。

所以這個名字重名非常多，努爾哈赤的第十六子也叫這個。

不過其實，費揚古眼下要面臨的最大問題，并不是早前東撤過程中死了多少部下。

實際上就算把死掉的旗奴廝役和沿途掠來當(dāng)炮灰的土默特牧民都算上，他這邊鑲藍兩旗人馬都沒死多少。

鑲藍旗目前在八旗之中地位雖低，但這個政治地位并非不會變動，八旗孰強孰弱，主要取決于旗主。

他們地位低，就是因為暫時還沒被努爾哈赤一系完全消化，保留了一定的自主。

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打，恰恰相反，他們很能打，而且在歷次戰(zhàn)爭中都鉚足了勁要表現(xiàn)自己有用，這支才得以保存。

雖說戰(zhàn)斗過程并不像戰(zhàn)報上寫的那么英勇，但漠南蒙古確實對他們造成的殺傷極為有限。

這支合滿洲鑲藍與蒙古鑲藍兩旗的部隊，本來有軍兵近三千，如今仍有兩千七百余人。

費揚古一點都不怕漠南的蒙古兵。

同等兵力，他有把握在極短的時間內(nèi)將之擊潰，就算多出兩三倍，他也有與之周旋的勇氣。

因為他跑得快。

在山地，近三千步騎兵十二日躥了八百里地，橫渡大河三條，數(shù)次逃出包圍圈，還好整以暇地在熱河修造營地。

這樣的結(jié)果，本來就已經(jīng)能說明八旗軍的優(yōu)勢所在了。

他可沒有不要命的狼狽奔逃，實際上還扭頭犯了兩回欠，想伺機打掉敵軍一部。

無奈，漠南的蒙古兵是真多。

八旗軍不是什么野蠻天兵，并不是像傻子一樣狂熱的陣地上涌、往木柵鹿角上撞、往刀子槍炮上挺。

恰恰相反，他們作戰(zhàn)和明軍一樣，極為精明。

能呼朋引伴以優(yōu)勢兵力作戰(zhàn)，就絕不以劣勢兵力跟明軍懟。

在此基礎(chǔ)上，他們的組織力度和多兵種配合能力也非常強。

他們作戰(zhàn)慣例，跟明軍相比沒啥特別。

以巴牙喇保護主將指揮。

中堅力量是披甲的重步兵帶無甲步兵以及旗奴廝役，配合楯車等野戰(zhàn)兵器，列營于正面頂住敵軍。

少量的巴牙喇前哨也就是護軍，配合大批披甲騎兵、無甲騎兵，繞后、側(cè)襲，自邊路突破，一舉打破敵陣。

這種慣用戰(zhàn)術(shù)，不稀奇，誰都會用，甚至最熟練的就是明軍了。

從明初朱元璋的拐子馬，一直用到現(xiàn)在的兵分五哨，基本戰(zhàn)術(shù)沒變過。

所以才會出現(xiàn)營級編制，明金兩軍經(jīng)常互懟出個不分上下。

山地，又是后金軍的優(yōu)勢地形，漠南騎兵的劣勢地形。

費揚古在這方面很有自信，想著機動作戰(zhàn)，吃掉幾股數(shù)百規(guī)模的蒙古兵，讓他們不敢追得太狠。

結(jié)果一繞，傻眼了。

因為蒙古兵也在繞，而且碰面了也不打，就拖甚至撤退。

以前所未有的組織力，表現(xiàn)出一種不欲野戰(zhàn)，只想把他包圍殲滅的意圖。

這種狂熱意圖的表現(xiàn)，讓費揚古害怕。

因為明軍也好、蒙古軍也罷，他就從來沒見過只想殲滅他們的敵人。

在費揚古的視角里，敵人看見他們的小股游騎，只要兵力相當(dāng)，甚至哪怕明軍數(shù)量少，那都是命都不要了沖上來就打的二愣子。

這種情況在小股作戰(zhàn)中尤其明顯。

對方就突出一個創(chuàng)業(yè)熱情，撲上來就要噶人頭。

因此后金所有大小貴族，最熟悉的戰(zhàn)術(shù)就是誘敵深入，然后打殲滅戰(zhàn)。

別管是幾百人還是幾千人，都可以誘。

而現(xiàn)在這些變聰明的蒙古騎兵，顯然在他們使用誘敵深入的計策。

而且是不管看見他們數(shù)騎，還是數(shù)百騎，都在引誘。

他們的側(cè)翼騎兵一繞，就跟漠南的側(cè)翼騎兵撞上了，換條山路再繞，還撞，再撞。

四面八方，山路上全是敵人在小股繞后。

費揚古就是這么一路在燕山山脈中撤了八百里地。

他人都傻了，十萬個想不通，漠南草原上的蒙古人咋就敢在燕山里這么大膽子。

更想不通歷來是散兵游勇的蒙古兵，怎么就被強力的組織起來，這背后的指揮者是誰？

劉承宗？

這不應(yīng)該啊！

就算要盯著他們打，劉承宗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在宣大邊外駐扎，否則阿濟格領(lǐng)軍入邊又跳出來了呢？那不就抄他后路了？

當(dāng)然，就算對面領(lǐng)兵的真是劉承宗，費揚古本來也不怕。

因為他已經(jīng)試出來了，別管誰領(lǐng)兵，對面的軍隊就是沒自己跑得快，而且行軍水平上差得很遠。

如果他們?nèi)娚像R，能跑更快。

但是，跑到熱河……黃臺吉不讓他跑了。

這對費揚古來說才是最可怕的事。

雖然人不解甲馬不解鞍，終日在外圍游蕩，很折磨人，可是明明大軍在前，后方的皇上卻傳詔一封不讓跑了，對他來說才是滅頂之災(zāi)。

不讓他繼續(xù)向東跑的原因，也很簡單。

他的軍隊跑到熱河，碰上受黃臺吉之命沿邊探查情報的前鋒營碩翁科羅巴圖魯、蘇達喇、努山等人。

費揚古這邊穩(wěn)住陣腳開始下營，碩翁科羅巴圖魯?shù)热司突厝グ亚熬€消息通報給沈陽的崇德皇帝。

黃臺吉一聽這個，立刻加急傳詔，讓費揚古于熱河附近伺機固守，不可再向東撤退。

因為熱河離歹青固倫的傳統(tǒng)地盤已經(jīng)很近了，再往東走個百余里，就過了大興安嶺，能看見老哈拉河，也就是大寧衛(wèi)故地，在后金叫卓索圖。

從這條河的名字也能看出來，哈剌慎部的老家。

問題是哈剌慎部雖仍有兩旗牧地，可他們沒人啊。

沒人就沒兵，那邊就跟無主之地似的，馬草長得非常好。

這也是費揚古帶兵停駐熱河，一說西邊有劉承宗的大軍，黃臺吉就格外緊張的原因。

費揚古再撤，漠南蒙古兵就會跟著他們沖進大興安嶺東麓，發(fā)現(xiàn)哈剌河套空無一人，到時候一窩蜂地涌進去，事情就麻煩了。

因為再沒有誰，比崇德皇帝更清楚，眼下他們面臨的局勢。

他可不是僅僅派遣阿濟格領(lǐng)兵兩萬去延慶攻掠京畿。

實際上，黃臺吉在這場戰(zhàn)役中，為考慮周全，是字面意義上的四處用兵。

東北方向，為彌補此次作戰(zhàn)帶來的人口損失，他派兵在老林子里捉生，這事在開戰(zhàn)就一直有，現(xiàn)在也沒斷。

南方，以鑲藍旗主濟爾哈朗坐鎮(zhèn)，遷鴨綠江北岸人口至盛京京畿，防著正在大舉備戰(zhàn)的朝鮮跳墻，同時也為避免皮島明軍趁機劫掠。

北邊阿濟格率兩萬余主力迂道入塞，劫掠京畿，這是創(chuàng)收的主要兵力，自不必多說。

還有最重要的西邊，這是看不見的努力。

也就是關(guān)寧軍所在的遼西走廊。

在得知劉承宗兵出集寧之前，黃臺吉與八旗貴族，都認(rèn)為能否成功牽制關(guān)寧軍，就是此次入邊最大的變數(shù)。

那邊是崇德皇帝黃臺吉親自領(lǐng)兵壓陣，以大軍薄向大凌河，以調(diào)動關(guān)寧人馬遠離山海關(guān)，不敢也不能回援。

然而，劉承宗的東進，徹底打亂了黃臺吉的計劃。

并將一個艱難的決定丟到他的頭上。

黃臺吉，到底該騰出哪只手，來捂住西邊的窟窿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