詭秘武林：俠客揮犀錄 第二百一十三章 秋墳鬼唱鮑家詩

仰對著形如鼓狀巨石的山峰，江聞一行沿著古老的山道緩緩攀登，眼見山麓巨大石壁上刻著“石鼓峰”這三個帶有魏碑風(fēng)韻的行楷，灑脫遒勁，筆力非凡，恐非常人所能書寫。

這一路上風(fēng)景也算秀麗，直等到幾人行經(jīng)長滿了雜竹、灌木和野棘的郊野，又見到幾座孤零零的石屋時，江聞才有一種不妙的感覺油然而生。

“阿彌陀佛，二位施主今起就暫居山房，待方丈師兄整理好其他住所。”

穿著糞掃衣的安仁上人，正擔(dān)著二人行李與居住應(yīng)用之物，在山道上仍然能健步如飛，黝黑面容不怖不憂，似乎對面前一切甘之如飴。

“這里雖然荒僻清冷，卻是雞足山一等一的修行之地，離山腳石室藥池也近在遲尺，二位盡可以放心住下。”

出現(xiàn)在江聞面前的這幾間破屋，四面透風(fēng)簡陋無比，就連白天呆著尚且堪憂，更別提夜深露重的夜半時分了——被人從竹林精舍調(diào)換到這個寒巖山房，江聞不由得以驚訝之色看往駱?biāo)獌海瑓s發(fā)現(xiàn)駱?biāo)獌豪渲鴱埬槻豢砸宦暎瑧B(tài)度比平時還要澹漠。

“咳咳，安仁大師你平時就住在這里？不是我想要挑事挑剔啊，偌大悉檀寺里明明這么多地方可以住，大師為何非要選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

江聞?wù)痼@半天終于開口，斟酌著語氣說道，“選這個上風(fēng)上水的寶地？”

江聞最想質(zhì)疑的，是弘辯方丈有沒有虐待師弟，否則為何一個住得幽雅別致，一個呆在破屋漏瓦，相差能如此巨大。

退一萬步講，安仁上人想在這樣的蓊郁幽邃中筑室建廬自然無可厚非，可這幾間石室建得也太過簡陋，滿目蒼涼與悉檀寺的恢弘壯麗形成鮮明的對比，恍如兩個世界，比起江聞自家的大王峰都要苦寒三分，不由得讓人浮想聯(lián)翩。

“阿彌陀佛，施主此言何解？”

眼前的老和尚一臉苦相，短短的頭發(fā)茬沒有被剃得精光，更顯出經(jīng)風(fēng)冒雪之后的花白斑駁，他面無表情地對江聞?wù)f道：“過去以來諸佛妙道恒在，只因世人能行難行，能忍難忍，以致諸業(yè)常存。”

聽老和尚這么說，江聞反倒是又來了興致，出口詰難道：“可釋迦摩尼說，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，但因妄想執(zhí)著，不能證得。正所謂‘在圣不增，在凡不減’，大師有何見解？”

安仁上人不動如山地說道，“阿彌陀佛。人與諸佛，就法性而言，乃是究竟平等的，然而就事相而論，人為迷者，佛為覺者。否則為何前人求法修行，有立雪經(jīng)夜，有斷臂求法？老僧不過一介尋常人，如何能貪求一夕安寢？”

“上人此言差矣，諸佛妙道是大德大智，獨居空山不過是小德小智，如何算是真修行？上人若真想出世苦修，就應(yīng)該搬到昆侖之巔、群玉之頂，在冰天雪地中親證修行之果，這才算是放下輕心慢心，配得上諸佛法印。”

聽著江聞?wù)f完，安仁上人倒是露出了些許思索之色，但從眼神來看，這思索顯然不是因為江聞強詞奪理的反問，而是沖著他這個悉檀寺的不速之客。

“阿彌陀佛，善哉善哉。看來是老僧輕慢了施主，還請莫怪。”

安仁上人面無表情地表示了歉意，態(tài)度中卻隱約有了一絲轉(zhuǎn)變，江聞也連忙合掌對老和尚說道：“上人屬實言重了，到底是江某妄語在前，還請上人恕罪。”

一僧一俗突然在那里相互道歉，這讓身后跟著的駱?biāo)獌阂苫蟛唤猓山裉斓乃龑勶@得冷澹許多，滿腔疑惑無人解答，在一番輕咬嘴唇眼波流轉(zhuǎn)之后，竟是忍住了沒有發(fā)問。

隨后安仁上人就又陷入了沉默，仿佛道盡了今日所有的話。

他在山房中安頓好了兩人，就帶著二人又轉(zhuǎn)下山去，回到了那處與山勢融為一體的石室面前，獨自鉆進(jìn)去檢查各處的情況，將藥材固定位置放好，以便發(fā)揮最大的藥效。

此時石室之外只剩下江聞和駱?biāo)獌簝扇耍標(biāo)獌哼€是面如冰雪地站立一旁，一句話都沒和江聞?wù)f，只聽得江聞順口說著一連串的即死臺詞，既面無表情也毫無誠意，絲毫沒有要進(jìn)一步解釋的意思。

“霜妹你誤會我了，一定要聽我解釋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……”

該解釋什么呢？江聞也不知道。

兩人的齟齬說大也不大，無非是養(yǎng)傷的三天沒怎么見面，而先前江聞纏著方丈盤問平西王妃事情的時候，又剛好被門口找人的駱?biāo)獌郝犚姡S即駱?biāo)獌旱膽B(tài)度就異常澹漠，變成現(xiàn)在這番模樣，江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怎么得罪她了。

事情的關(guān)鍵在于，他到底要解釋什么？

平日里駱?biāo)獌簩劺淅溴ｅ＃劸婉標(biāo)獌簩ψ约海@然沒有什么情愫在里面，往前只是愛答不理、神神秘秘地跟在自己身邊，顯得有些社恐罷了——此時因?qū)Ψ綉B(tài)度有些冷漠，總不能就上去檢討自己，表示不應(yīng)該打聽別的女人吧？

故此不管他想怎么做都不妥，索性先當(dāng)作無事發(fā)生，等對方露出痕跡再做打算。

“二位施主，一切應(yīng)用之物都在石室之中，此時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妥帖了，只需將藥材放好點燃灶火。這幾日里，石鼓峰下不會有別的僧人出入，每日飯食也將由專人送來。”

安仁和尚汗流浹背地從洞中走出，帶出了最后清理的雜物，交待著兩人一些注意事項，“此洞除煙道外并無第二個出口，待二位進(jìn)入石室之中，老僧就會從外面將石門徹底關(guān)閉，只要門內(nèi)落閘，外面就絕無推開之理，二位可絕對放心。”

老和尚比劃著內(nèi)部構(gòu)造，原來石門是可以從里面反鎖防止外人闖入，那看來這間幽深石室最初的作用，應(yīng)該是高僧閉關(guān)坐禪的處所，而不是江聞惡意猜想的牢房。

但江聞越聽他的口氣越不對勁，連忙拽住安仁上人的僧袍衣袖問道：“安仁大師，我又不需要泡藥池，誰跟你說我要一并進(jìn)入的？”

安仁上人詫異地看著他大半天：“平日里見江施主語態(tài)親昵，我以為二位是鰈鶼亢儷，故而有此一言……難道老僧看走了眼？”

此話一出，江聞只覺一旁駱?biāo)獌荷砩系暮畾舛溉患又兀B忙起身閃到一邊，鄭重解釋道：“大師誤會了，在下孑然一身并未婚配，霜妹她是我的同門師妹，兩人并非夫妻。”

這樣解釋之后，駱?biāo)獌耗沁叺暮畾獠艥u漸消散了一些，老和尚見兩人此時的情形不大對勁，連忙口念佛號告退，頓時又剩下了他們兩人。

“霜妹……請吧？”

在佛門清凈之地的女子，諸多不便可見一斑，江聞伸手示意駱?biāo)獌喝雰?nèi)，腳步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停在了石門以外，不敢有半步逾越。

伺候駱?biāo)獌核幵∵@事情別說江聞，整個悉檀寺里恐怕都沒有合適的人選，真要操作起來也困難重重。弘辯方丈拿著悉檀寺的清譽做賭，事先已經(jīng)很貼心地把和尚們從這片趕走，就是為了不另出什么幺蛾子，此時到了最后一步，江聞自然也不再適合多做停留了。

“霜妹，你進(jìn)到藥池之后記得運功吸收藥力，我屆時就在附近巡弋觀望。每隔一柱香時間我會回來敲門，你若是無事，就敲磚三聲為號就行。”

可出乎江聞的意料，白衣如雪進(jìn)入洞中的駱?biāo)獌海瑓s一改先前的態(tài)度忽然對江聞?wù)f道：“能不能留下來陪我說話。”

剛準(zhǔn)備挪腳的江聞愕然：“啊？說什么話？”

駱?biāo)獌鹤呷肓擞纳钍遥粝卤救諆?nèi)感情波動最為明顯的一句話：“你為了療傷，整整三天都不曾與我說話，難道我也得當(dāng)啞巴嗎？”

此話一出，江聞也不禁赧然，原來是這么個原因耍脾氣。

如此說來自己也是有些過分，先是躲在法云閣里三天不見人影，將駱?biāo)獌毫粼诰岐氉园l(fā)呆，隨后好不容易出關(guān)去找了方丈，卻被駱?biāo)獌鹤惨娮约菏裁凑露紱]干，只一個勁地打聽某個秦淮八艷的消息……

“霜妹你誤會我了，一定要聽我解釋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……”

江聞又開始了面無表情、毫無誠意的辯白，此時躲在一旁暗中保護(hù)的老和尚都在捂臉嘆息，面前這個江施主看著挺機靈的，怎么每到這時候就分不清輕重呢？

隨著江聞緩緩發(fā)力，沉重的石室大門被漸漸推上，嚴(yán)合得一絲縫隙都沒有留下，只剩山體巖層交疊殘存的幾條巖縫，蜿蜒曲折地作為煙道與外界交通，隨后再聽得喀噠一聲石閂落下，此時除非有人能掀翻山巖、掘斷石脈，否則絕然無法闖入其中了。

呆在洞外的江聞踟躕著，研究完了門口一朵好像上輩子吃過的蘑孤，決定面對現(xiàn)實。

既然駱?biāo)獌悍愿懒俗约号闼f話，內(nèi)心尚且略帶愧疚的江聞，此時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，于是乎找到了巖縫所在，對著巖縫煙道里說：“霜妹，聽得見嗎？”

有著山巖相隔傳音不便，平日里就算困死在里面也不容易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幸好江聞有諸多武學(xué)傍身，言畢運集功力于耳部聽宮穴上，瞬間就將聽力放大到了極致，開始側(cè)耳聆聽。

“聽見了……”

江聞只聽得駱?biāo)獌郝詭г尞惖卣f出“聽見了”三個字，隨后就是窸窸窣窣寬衣解帶、水波漣漪起伏不絕的聲音，連忙散去功力靜待了一會兒，才繼續(xù)對著巖縫說道。

“霜妹放心，我就在洞外守候哪也不去。”

江聞老老實實地說著，秉著坦白從寬的態(tài)度，表達(dá)自己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風(fēng)格，“你讓我陪著說話，我不知道該說什么，就怕說錯了話又讓你不開心。”

駱?biāo)獌何⑽@息之后，略帶無奈的聲音傳來：“……那就說說，剛才你和安仁上人講的那些啞謎，到底是什么意思。”

對方向來話少，江聞見駱?biāo)獌航o了個臺階下，嘴角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容，便隨口解釋起了先前的故事。

要想混的開，就得進(jìn)什么廟念什么經(jīng)，而想跟和尚打交道，就得懂些他們的東西，故而江聞在法云閣里的三天里，并非無所事事地坐死禪，而是借機翻覽不少的經(jīng)書典籍，惡補了些佛門知識。

江聞本就有道觀經(jīng)歷，法云閣中又有弘辯方丈搜羅來的各宗各派佛門經(jīng)典、高僧傳錄，故此他旁征博引地學(xué)來了不少似是而非的內(nèi)容，一下就聽出安仁上人所說之意。

立雪與斷臂，指的是禪宗二祖慧可見初祖達(dá)摩的故事，這事記載在了《景德傳燈錄》中。

要知道這本《景德傳燈錄》不是教人碰瓷的，這故事也不是說求學(xué)精誠那么簡單，講的都是學(xué)佛修行的根本旨趣，要人“了生脫死，解脫自在”。

安仁上人的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，他心底里反感江聞隨口造業(yè)的行為，終究墮落三惡趣中，要自己端誠內(nèi)心，同時不著痕跡地規(guī)勸江聞要行正道。

可江聞所說的話，也并非在為自己辯駁，一樣說給自己聽的，因此他借著話頭詰問對方，是否所見即所有。

要知道按佛家的說法，凡夫肉眼見不到的地方與事物太多了，不能因為沒有看見即否定其存在。比如說只能看到六道中的人道及畜生道，其余天、修羅、地獄、鬼道均看不到。可是看不到不能說就沒有，如依圣言量，應(yīng)該深信尚有四道。

換而言之，弘辯方丈都沒揭穿這些是假的，安仁上人也不應(yīng)該如此質(zhì)疑一切。

兩人這樣一番話里有話之后，也都知道了對方是懂修行之人，安仁上人也不愧是高僧大德，瞬間就摒棄了心中如山成見，率先向著江聞道歉。

“原來是這樣，我還以為寺中上下都被你騙過去了。那么這說來，安仁大師竟然辯輸于你了？”

駱?biāo)獌杭?xì)語順著巖縫傳來，夾帶著點點水聲。

“不妄語是學(xué)佛起碼應(yīng)持的五戒之一，誰敢拿戒律清規(guī)戲耍。我看悉檀寺里除了弘辯方丈，恐怕沒有人是真心實意相信我。弘辯方丈與安仁上人同出一門，看來所學(xué)的也不一而足，一個學(xué)的‘時時勤拂拭’，一個只作‘何處惹塵埃’，當(dāng)真有趣。”

江聞隔著山巖無奈地說道：“再說道這個輸贏，安仁上人面對爭論不作分辯，只澄清心鏡遍照四方，他為的是修行參悟，而我是呈口舌之快，到最后他已經(jīng)看我如佛，我卻看他不成器，你覺得誰輸誰贏？”

駱?biāo)獌撼聊艘粫海瑑扇说脑掝}似乎到這里趨于山窮水盡，江聞于是乎開口說道：“霜妹，我把趣事說給你聽了，你總該也說些跟我聽聽吧。”

兩人慢慢聊著天，駱?biāo)獌旱穆曇舴路鹣喔羧f里，飄飖在洞庭山水的畫卷之中，江聞能感覺到她的心情輕快了許多，這段時日逐漸壓抑的情緒也慢慢平復(fù)。

“哎，師父說人心難測，我本來還不相信。這個消息你恐怕也感興趣——我悄悄跟你說，你可不能和別人透露哦。”

隨后的話語里，駱?biāo)獌郝冻鰩追诌@個年紀(jì)本應(yīng)有的嬌憨，聽得江聞再三承諾之后，才一本正經(jīng)地對江聞?wù)f道：“其實我爹爹見過陳圓圓。”

石縫之外側(cè)耳的江聞，聽到這話差些把山巖都按碎一個角，腦子里嗡嗡地怎么也沒辦法，把須發(fā)皆白、不怒自威的金刀駱元通，和流連青樓楚館、秦淮河畔的浪蕩子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
“嘶……想不到駱老前輩為人，還有這么一段風(fēng)流故事……”

駱?biāo)獌旱穆曇魯鄶嗬m(xù)續(xù)地傳來：“洞庭習(xí)武的時候，師父時常就像這樣隔著水岸和我閑白，講些江湖傳言與過往云煙，但都不肯透露姓名——只有一次說漏了嘴，被我聽出說的是爹爹。”

“師父說崇禎十二年的時候，余杭駱家的少爺曾一擲千金求見聞名秦淮的陳圓圓，半月之間輸盡家財，回去之后還跟師父，陳圓圓’其人澹而韻，盈盈冉冉，如孤鶯之在煙霧‘，是他從未見過的奇女子。”

江聞連忙問道：“就說了這些，你怎么知道是駱老前輩？”

“我爹爹用的是官身相見，那封名刺我小時候還曾經(jīng)見過，自然還得按規(guī)矩辦事。也正是這一句話，才讓我隱隱猜到師父冷嘲熱諷的人，就是爹爹。”

駱?biāo)獌撼聊嗽S久，才怏怏不快地繼續(xù)說道，“……況且余杭駱家正是祖籍之地。師父還說，駱家少爺曾問過陳圓圓愿不愿意和自己走，自己可以愿意傾盡家財為她贖身，兩人一起浪跡江湖。”

“為她贖身？？？？”

如果所說之人真是駱元通，那么江聞只能感嘆駱元通不愧是綠林魁首，做事講究一個盜亦有道，竟然沒有一言不合就把人劫走。

駱?biāo)獌焊嬖V江聞，駱元通本來也并不是落草的綠林賊寇，而是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，祖父身為神樞營右副將、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，曾領(lǐng)兵坐鎮(zhèn)薊州，直到駱元通這里依舊世襲百戶，坐擁家財，只是因為甲申天傾家道敗落，這才所幸棲身綠林，反而成就了另一番威名。

在這一點上，江聞也隱約能夠猜出端倪，因為雖然駱元通表現(xiàn)得像個江湖豪客，可按照駱元通作為揮犀客時身上所表現(xiàn)出對金石古玩的熟稔，還能夠追逐著古書上的夷希之物線索到處發(fā)掘，就絕非草莽出身之人能夠做到，只是沒想到還真的曾有一層官身。

“失敬失敬，沒想到駱姑娘也是名門之后。我對余杭其實也略有耳聞，不知道哪里有沒有一個劍法不錯的李家？”

“唔，若是見到爹爹，可千萬別提這些事。”

駱?biāo)獌旱穆曇魯鄶嗬m(xù)續(xù)傳來，猶如隔著水面漾動，如夢似幻，“爹爹說祖父臨終時嘔血不斷，逼著諸子孫發(fā)下毒誓，必須找回罹難的南兵孑遺。爹爹因此苦心找到了吳將軍的旁侄，問清了‘萬歷二十三年薊州兵變’一事，從此對官府才寒透了心。”

江聞聽到“薊州兵變”這幾個字，又結(jié)合著余杭駱家這層關(guān)系細(xì)細(xì)思索了一番，逐漸明白了駱?biāo)獌嚎谥须[晦不清的指的是什么。

這倒不是江聞未卜先知，只是當(dāng)初身處廣州駱府的時候，駱元通就曾母庸諱言地對他提起，自家先祖原為戚繼光的麾下將領(lǐng)，曾隨著戚繼光在各地抗倭，而所謂的萬歷二十三年薊州兵變，無疑就是關(guān)于戚家軍的那件慘事。

明萬歷十一年（1583年），張居正在去世一年后被萬歷帝清算，戚繼光也因為與張居正生前關(guān)系親密被御史彈劾，終被萬歷皇帝貶斥回家，停發(fā)俸祿，最終在饑寒交迫、貧病交加中死去。這世上人走茶涼，人亡政息，戚繼光離任后薊州鎮(zhèn)總兵換成了北方人，戚家軍處處受到排擠，還成為了欠餉的重災(zāi)區(qū)，他們曾經(jīng)多次聚眾討?zhàn)A，于是乎被上司稱為“刺兒頭”。

直到萬歷二十年（1592年），日本國主豐臣秀吉攜精兵大舉入侵朝鮮，朝鮮國王不敵向明朝求援，明廷決定入朝作戰(zhàn)，被征調(diào)的北方邊軍中就包括戰(zhàn)斗力強悍的戚家軍。

在這場大戰(zhàn)中，原在戚繼光麾下的吳惟忠、駱尚志、李必迪，合稱南兵三營將戰(zhàn)功卓著，吳惟忠率領(lǐng)薊鎮(zhèn)的三千余戚家軍更是英勇參戰(zhàn)，化為了一方柱石。《朝鮮宣祖實錄》中如此評價南兵：“南兵不顧生死，一向直前，吳惟忠之功最高。”“游擊吳惟忠領(lǐng)南兵進(jìn)攻密德牡丹峰土窟，其軍力戰(zhàn)，死傷尤多。”

在第二次平壤之戰(zhàn)中，戚家軍一路勐沖勐打，第一個沖上了平壤城頭，立下了頭功。但是，明軍主帥李如松卻出于派系原因加意偏袒北軍，將先登破城首功全記在親系楊元、李如柏頭上，就連重傷破敵的駱尚志僅得賞銀二十兩，加副總兵職銜，其余人等更是寸功未得。

為此吳惟忠代表戚家軍敢怒不敢言，南兵出身的將領(lǐng)王必迪則直斥李如松“不智不信不仁”，下級當(dāng)面斥責(zé)上級，可想而知其憤怒，剩下駱尚志忍辱負(fù)重以大局為重，在重傷回后方休養(yǎng)時還積極教授朝鮮人武術(shù)陣法抗倭。

但這些問題之中，最為嚴(yán)重的還是欠餉問題。在明朝后期，欠餉是普遍現(xiàn)象，北兵對此的解決方式就是集中資源供養(yǎng)少量精銳家丁騎兵，最后制造出了關(guān)寧鐵騎這樣的怪胎。但長期在抗倭戰(zhàn)爭中，受到戚繼光平等待遇的浙兵無法理解接受欠餉行為，于是乎南北沖突越來越大。

“難怪駱前輩對于各方都懷有疑慮，原來是被負(fù)盡功勞的忠良之后，世人恐怕也少有知曉早在渾河血戰(zhàn)之前，戚家軍早已‘人心迄憤惋，故招募鮮有應(yīng)者’……”

歷史在這里，和駱尚志開了個玩笑。

隨著戰(zhàn)事逐漸走向勝利，萬歷二十二年正月，傷勢恢復(fù)的駱尚志選擇帶領(lǐng)近五百名南兵撤還回國，一直致力于斡旋南北兵將、中朝兩國關(guān)系的他轉(zhuǎn)為駐扎薊州，擢神樞營右副將、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，本以為終于能夠守住戚少保遺志。

可沒想到就在他回國的第二年，薊鎮(zhèn)總兵王保在北兵支持下就再無顧忌，于石門寨駐地對這些不服管教的戚家軍動手了，對此《神宗實錄》中只有過寥寥幾句：“萬歷二十三年十月，己未，防海兵以要挾雙糧鼓噪，薊鎮(zhèn)督、撫、道臣擒其倡亂者正法，余黨盡驅(qū)南還，奏聞兵部覆請，報可。”游蕩于書外的，卻是三千條層立誓為國捐軀、卻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冤魂……

“在那之后祖父憂憤成疾，聽聞吳將軍為了成全戚少保遺志再次返鄉(xiāng)募兵，響應(yīng)之人卻每況愈下，最終在蔚山之戰(zhàn)中虛驚撤走被朝廷治罪，族中子弟也因此流落民間……”

駱?biāo)獌旱穆曇麸h飄渺渺，仿佛被什么東西所干擾，即便江聞運足功力于耳部，也沒辦法聽清她呢喃夢囈般的講述。

“直到爹爹找到了吳將軍的僅存后代，卻沒想到已經(jīng)物是人非了……”

江聞本以為駱?biāo)獌菏且驗樾那榈吐涠萑肓顺聊校伤砉α嘧⒅穆犛X，側(cè)耳聽了一會兒，才敏銳捕捉到了一絲異常到了極致的聲響。那是一種像是液體鼓泡的細(xì)碎聲音——

“咕嚕……咕嚕……咕嚕”。

這聲音讓人古怪地聯(lián)想起了某些模湖不清、難以理解的詞語和音節(jié)，似乎有人正從石壁之中擠身而出，用詭譎的步伐游蕩在石室里，足跡輕踏過違背常理的道路，正朝著逐漸溺水的駱?biāo)獌鹤呷ァ?p/> “發(fā)生什么事了？”

江聞察覺出不對勁，朝著巖縫煙洞大聲吼道，“快醒醒，告訴我里面發(fā)生了什么？！”

隨之而來的是洞內(nèi)極致的安靜，似乎就連藥池與灶火的沸騰都陷入停滯，只有一陣越發(fā)清晰的“嗬惕、嗬惕、嗬惕”、仿佛風(fēng)箱扯動的喉頭怪聲。

那聲音逐漸化成陰風(fēng)在石室之中四處鼓蕩，陰冷的氣流無處發(fā)泄，甚至順著煙道而上，直沖向江聞的面門！

在陰暗黑煙的熏燒下，江聞雙眼刺痛流淚，視線卻似乎融入聽力不斷放大，也開始偏轉(zhuǎn)折射，能夠順著彎彎曲曲、狹長曲折的巖縫一路向前，看見深處本不可能見到的景象——

兩張被穢血膿洟唾徹底涂染的干枯人皮倒掛于巖頂，人體紋路飽經(jīng)火燒、牛嚼、鼠嚙、死人油脂浸潤色彩斑駁。此時人皮宛如穿著樺樹皮作成的慘白帽子衣服，正圍著藥池如旋風(fēng)般瘋狂轉(zhuǎn)動著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