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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明 第115章、天怒恨欲狂
“大人,臬臺真要我們?nèi)ゴ??現(xiàn)在就打?”
廣東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位于東莞的治所中,東莞守御千戶所的千戶袁耀難以置信地問道。
“有上命,不得不打?!蓖翡f坐在上首,“本使已遣人前去照會,弗朗機人既然置之不理,那便只能強行殲敵或驅(qū)逐之?!?p/>
“可是大人,他們的蜈蚣船來去如風,還有那裝了十幾二十門大銃的巨艦也有三艘?。 痹珕柕?,“大人您倉促之間,能調(diào)來幾艘四百料座船?如今寨中用以巡視海防的哨船,一共只有不到二十艘??!臬臺大人不給您和卑職們多上月余整軍備戰(zhàn)的時間嗎?”
“圣旨是發(fā)到梧州,再由廣東臬司衙門領(lǐng)辦的!”汪鋐盯著他,“你父親昔年就是戰(zhàn)死在弗朗機人銃下的,袁耀,此戰(zhàn)本使也拖不得!”
袁耀悲憤地說道: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!卑職沒有一天不想除掉屯門島上的孽畜。可我府縣多有婦孺被擄走不見蹤影,往來商船遭劫者越來越多,屢次請戰(zhàn)不是都被壓下來了嗎?此時一聲令下,戰(zhàn)船兵糧不備,難道我讓麾下去送死?”
汪鋐站了起來:“七日!戰(zhàn)船,我竭力去調(diào)!不夠,再募一些民船。精兵不夠,你也先招募些鄉(xiāng)勇。未慮勝先慮敗,南頭寨與東莞守御千戶所還要留下防備兵力。”
“……卑職實不愿就此敗死!”袁耀緊緊握著拳頭,“大人,您明知弗朗機人與……”
“我確實知道!”汪鋐壓低聲音打斷他,“從弗朗機人戰(zhàn)船炮響珠江河之日起,我已經(jīng)不知道上了多少道疏!陛下御極,懿旨令兩廣諸司不得妄動,我的奏疏都無法再遞上去了!現(xiàn)在圣旨傳來,江彬已服誅,圣意驅(qū)逐弗朗機人,你我豈能畏戰(zhàn)?”
“可以如今兵備,無法戰(zhàn)而勝之!張家船隊,一個人都沒逃出來,生不見人死不見尸,殘船離市舶司已不足百里,弗朗機人從何處獲知準確航路?那可是有內(nèi)臣隨占城貢使一同返回要入京的!”袁耀咬牙切齒地說道,“他們可想過讓我們能勝?若要殲之,何必還命您先禮后兵?前去攻取弗朗機人營寨,且不說能不能攻至岸上,海戰(zhàn)能勝否?”
“他們不想我們勝,所以我們要勝!”
汪鋐已經(jīng)舉步往房門外走,海風灌進來吹起他的衣角,留下他斬釘截鐵的聲音:“哪怕先敗,最終也要勝,哪怕勝而殲之的不是伱我!袁千總,不打這一仗,我的戰(zhàn)報奏疏如何能遞入京中直達御案?圣旨已下,你要抗旨嗎?”
袁耀雙目圓睜,呆立原地片刻后狠狠地跺了一下腳,出門就是怒吼:“校場點兵!校場點兵!”
屯門島離東莞又有多遠?
它本身就是東莞縣的轄地,現(xiàn)在,名為屯門海澳的這一帶幾乎已經(jīng)成為弗朗機人的地盤。
先禮后兵,就是個笑話。
弗朗機人知道巡海道的戰(zhàn)船一定會去攻屯門島,他們以逸待勞。
所以倉促的募兵募船,也不用掩飾。
“汪大人,就靠我們這些船,打不贏??!既然要戰(zhàn),為何不加造戰(zhàn)船,調(diào)選精兵,以煌煌之師聚而殲之?”
東莞縣本地的鄉(xiāng)紳吳瑗目露不忍,汪鋐站了起來彎腰行禮:“吳兄高義,捐船三艘,宣之感激不盡。我還需奔走廣州府,不復多言。”
有些話,又能怎么說?
說現(xiàn)在海防道及諸衛(wèi)所空額都太多,廣東三司沒有理由要求增兵?
說弗朗機人已在屯門安營扎寨多年,易守難攻?
說弗朗機人船堅炮利,大明水師十倍敵一也不敢輕言勝?
說弗朗機人得以盤踞至今,實在與兩廣已有錯綜復雜之牽連?
說不得,他只能去戰(zhàn)。
七天的時間,他奔波于廣州府與沿海諸縣間,招募著鄉(xiāng)勇,招募著民船,甚至提前募集多一些撫恤銀兩。
這一日丑時五刻,天還未破曉。
東莞守御千戶所的水寨校場上,場邊只燃起了幾盆篝火,與平常無異。
但校場上站滿了人。站不滿的,就一直站到了碼頭上,站到了碼頭邊大大小小的船頭。
有的是戰(zhàn)船,有的只是商船、漁船。
汪鋐站在高臺上,身后除了袁耀,還有海防道的一員把總,東莞守御千戶所的副千戶、百戶。
早潮未至,但快了。
“我汪鋐,沒讓很多人來!”
他開始進行最后的動員,用詞很簡單。
“有很多鄉(xiāng)親,他們說,他們的妻兒肯定是被紅毛鬼吃了!他們要來,但他們家有親人,他們是家中頂梁柱,我沒讓他們來?!?p/>
“你們,我推辭不了!你們說死也要報仇,你們是撿回一條命的,或者家里還有兄弟的,你們說不怕,你們只怕紅毛鬼還要害更多鄉(xiāng)親,擄走更多兄弟姐妹和孩子!”
“屯門島上的紅毛鬼在這里禍害多久了?袁耀,多少年了?”
袁耀想起父親,悲聲怒吼:“三十年了!”
“這些紅毛鬼不知禮儀,心機狡詐!如今,陛下圣明,既識其真面目,立發(fā)詔旨命本使率眾殲滅驅(qū)離之!”汪鋐轉(zhuǎn)身面北跪下,“天威浩蕩,如今兵貴神速,我大明天軍大小戰(zhàn)船五十余艘,勇士一千又五百余人,以十敵一,必鏟除賊子,永絕后患!”
“鏟除賊子,永絕后患!”
汪鋐叩拜完之后站起來轉(zhuǎn)身,看著下面群情激憤的隱約面孔,眼角有些紅潤。
底下那數(shù)百被招募來的鄉(xiāng)勇,他們都有血債要討。
如果可能,汪鋐多想準備充足了才出戰(zhàn)。
他知道他在騙人,可是沒辦法,這柄刀刺出去,一定要見血的。
他能做的,就只有身先士卒,與之同生共死。
“今日,本使與你們一同破敵!”
汪鋐本是個話不多的人,他知道現(xiàn)在可以說些更漂亮的話,歷數(shù)弗朗機人的罪惡,盡力鼓舞起士氣。
可其實這些人都知道弗朗機人戰(zhàn)船的厲害,他們只是一定要捐這一腔血勇。
汪鋐不再多說,只是當先下臺,穿過人群走向座船時壓抑著情緒吼道:“上戰(zhàn)船!揚帆!出戰(zhàn)!”
海風刮在他臉上,他有赴死的決心。
此戰(zhàn)奏報,他早已寫好。只等他的消息一傳回來,他安排的人就會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。
這是他用他的命換來的關(guān)防手續(xù)和機會。
天邊魚肚白未泛,早潮初起,一艘艘船先劃出了水寨,隨后漸次張開帆。
前方的大海在將晝未晝之間,是無邊無際的一張巨口。
船隊帆展如翅,就這么沖向其間。
而此刻的京城,也有許多人鄭重穿戴整齊了,準備前往文華殿。
前日大朝會再添閣臣,昨日經(jīng)筵兩位理學門人再講天理。
今日文華殿前,常朝后既是辯經(jīng),又是御書房首席的第二道關(guān)。
皇帝不親臨現(xiàn)場聽辯,這讓人浮想聯(lián)翩。
是不想看到王守仁被圍攻駁倒,還是要表明這只是御書房首席的第二道關(guān)呢?
經(jīng)筵如常,心學理學大辯的場合他卻不來。
常朝后,朝臣們興致勃勃地往文華殿前走去。
王瓊回頭看了看已經(jīng)起駕回乾清宮的儀仗,放慢腳步和王守仁一起走:“今日不可留手了!”
“那是自然?!?p/>
王守仁也像是孤身作戰(zhàn)。
翰林院學士們和受舉薦之人,真正偏向心學或者純粹是心學門人的,只有數(shù)人而已。
但理學那邊,除了此前就在朝為官的,還有受到舉薦、以“離奇速度”抵京的一些在野宿儒。
其中不乏王守仁曾經(jīng)請教過學問的人。
文華殿外,晨光剛起,天還未熱。
蒲團遍地。
“奉陛下口諭:心學理學之爭,京內(nèi)京外既已傳遍,自不必諱言。今日之辯,各抒己見。學問優(yōu)劣不論,才思敏捷者,參與國策會議大臣不可因?qū)W問偏見不取為備選。”
“臣遵旨!”
缺少了皇帝這個重要觀眾的辯經(jīng),只怕會爭得更為激烈、徹底。
“轟!”
“轟!”
“轟!”
屯門島外的海上,弗朗機人停泊在這里的三艘巨艦果然早已埋伏在這邊。但現(xiàn)在讓廣東海防道船只們勉力周旋的,卻只是兩艘被稱作蜈蚣船的戰(zhàn)艦。
擁有尖船底、長達十丈的這種船寬達三丈的船艙兩側(cè)各伸出四十多支漿,就這樣在海上滑動著敏捷無比。
而船上兩側(cè)架著的一共三十余門炮,不斷轟擊著海防道的戰(zhàn)船。
遠處,還有一艘更巨大的戰(zhàn)艦游曳在外圍,那上面的巨炮,射程更遠。
“靠過去,直取紅毛鬼座駕!打旗語,讓袁耀他們纏住這兩條蜈蚣船!”
汪鋐目眥欲裂地看著一艘民船被蜈蚣船的炮彈炸破了船舷,兩個鄉(xiāng)勇被砸飛掉入海中。
文華殿前,楊慎侃侃而談:“圣人氣稟極清,澄心自明,自不必格物窮理。凡夫俗子氣稟昏濁,其心私欲翻涌,此亦理乎?”
王守仁認真地問他:“楊兄欲做那御書房首席否?”
“……我豈是為此?”
“此為御書房首席之選辯,楊兄不為此,何不退避?”
“辯題如此,王兄這是詭辯!”圍攻的來了。
“今日之辯乃為明各人才思敏捷否,兄臺若能詭辯,不妨駁之?!?p/>
“王兄如此行徑,心學徒惹人笑耳!”
“我若勝兄,便是心學于我之助;我若為御書房首席輔明君致盛世,此亦心學于國之助,笑我者止增笑耳?!?p/>
文華殿前是寬袍大袖的儒生們竭力爭辯,盡管目露兇光卻又裝得彬彬有禮。
屯門島外的海面上,汪鋐頭發(fā)散亂,臉上焦黑,他只抽著刀向前:“沖過去!沖過去!接舷!”
“轟!”
又一發(fā)炮彈擦著他座船的撞角砸入旁邊的海面,濺起的水花在朝陽下炸開灑過來,汪鋐擦了一下臉,卻覺得眼前好像紅了一些。
“臬臺,又來了兩艘蜈蚣船和一艘巨艦、一艘貨船?!?p/>
座船頂端傳下急切的喊聲。
汪鋐扭頭往側(cè)翼看去,南洋方向果然正有兩艘蜈蚣船張著帆還拼命劃來。
“大人!士氣已泄,傷亡慘重??!鳴金收兵吧!”
汪鋐提著刀,只見連座船上拿著手銃準備接舷登艦的“精兵”也一個個面露恐懼地畏畏縮縮。
甲板上,還有被炮彈刮去頭顱的殘軀。
他擦臉時糊在眼瞼的血色視線里,五十余艘戰(zhàn)船已經(jīng)只剩下三十來艘還勉強一戰(zhàn)。
那些民船、商船已經(jīng)損毀大半,其上鄉(xiāng)勇……
汪鋐絕望地再看了看弗朗機人增援的四艘船,眼淚涌出怒聲吼道:“鳴金收兵,座船周旋殿后!”
“大人,您不能戰(zhàn)死在這??!”
“不拖住這條蜈蚣船,都跑不了!”汪鋐嘶聲道,“轉(zhuǎn)舵,擋在它的航路上!”
弗朗機人的巨艦航速倒并不快,汪鋐的座船一直追逐著它,實際上還牽制了一艘為之護航的蜈蚣船。
而另一艘在那么多艘大明水師的圍攻下,也只是受損嚴重,卻竭力劃回了屯門島港中。
不能追過去,岸上還有巨炮。
本直沖弗朗機人旗艦的座船忽然轉(zhuǎn)舵,逼近了趕來的一條蜈蚣船。
“開炮!開炮!”
五十余敵四,難道一艘都不能擊沉嗎?
汪鋐內(nèi)心冰涼,只覺得越升越高的太陽仿佛冬夜前的夕陽。
而此時,文化殿外的氣氛更熱烈了,決賽圈選手已經(jīng)變成了王守仁、嚴嵩和楊慎等寥寥幾人,幾個宿儒反倒面色灰敗。
楊廷和看了看在一旁奮筆疾書記錄的劉龍、張孚敬和黃錦,抬頭遙遙望了一下乾清宮的方向。
中圓殿里,朱厚熜背對著他穿不透重重宮闕的目光。
面前,是那幅大明輿圖。
朱厚熜低著頭,看著下方那條珠江的入??凇?p/>
他的目光既冰冷,又沉痛。
駱安那邊的密報呈過來了,廣東的情況,比想象的還要離譜。
驅(qū)離外寇,是要打仗的!
朱厚熜把圣旨下到了兩廣三堂,現(xiàn)在看來只怕不能引起那些鎮(zhèn)守一方的大員的重視。
他們會怎么安排這場仗?
因為駱安奏報的那些內(nèi)情,他們能不能獅子搏兔般打贏?
知道今日中圓殿無事,替高忠來送目前辯經(jīng)筆錄的朱清萍只見皇帝緊緊握著雙拳胸膛起伏。
“陛下?”她小聲問了句。
“去傳朕口諭:辯夠了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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