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鑒仙族 第九百三十三章 恨逝水

‘做鬼哪能堪仙才。’

戲子的腔調(diào)還在空中回蕩，李周巍只負(fù)手而立，食指搭在另一只手腕上，默默敲著，似乎在對下方的琵琶節(jié)拍。

下方的中年男子鳳眼微微一瞇，露出幾分笑意，依舊一言不發(fā)，只是原本負(fù)在背后的手伸到了前頭來，一只手解下腰間的葫蘆。

那葫蘆小巧可愛，里頭不知裝了什么酒還是什么釀，中年男子將之持在手中，抿了一口，另一只手插在腰間，食指搭在六把小劍正中間那一柄的劍柄上。

這一副大大咧咧的姿態(tài)，竟然像個(gè)隔壁鎮(zhèn)的小官，自己種了一兩把菜，辦完差耕完田，閑步到此處聽一聽曲。

李周巍卻沒有半點(diǎn)放松。

在他那一雙金瞳之中，眼前的人身上竟然孕育著極為可怕的五道彩光，如同潛龍?jiān)跍Y，蟄伏在深沉黑暗的太虛之中，沉在他的無漏法軀里，圓滿臻極，混一如意。

‘大真人…虹霞一道的大真人！神通圓滿的大修士！’

江南修士慶賀神通之時(shí)，常常會提及成就五法，更古老更有身份些的還會說五法臻極，避走大劫，便指登果位的第一步，眼前此人的神通圓滿之境！

這無疑是當(dāng)世真君以下的第一修為，天下能達(dá)成此境界、還能行走世間的紫府屈指可數(shù)，哪怕是太陽道統(tǒng)之中，也只有三元二紫的二紫修成，如今在世唯有傳聞中行跡無蹤的紫霂是明確的神通圓滿之境…太陽道統(tǒng)之外，倒是還有一個(gè)江伯清，已經(jīng)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。

至于其他人，無論是早一些的遲尉也好，晚一些的司伯休也罷，都是在生命即將終結(jié)之時(shí)才修齊五大神通，至于他們用了補(bǔ)參替參，有多少效果？能不能自夸圓滿，也只有他們本人知道了。

神通圓滿而余壽悠長，能有閑情逸致在紅塵行走的紫府巔峰修士，李家這么多年來從未見過，眼前算是第一個(gè)，而上一位神通圓滿而肆意行走的人如今已經(jīng)是三巫二祝之一的玉真六九合虛真君，坐在神壇上的人物了！

而虹霞一性，還能有哪一家？

落霞山！

‘做鬼…這可是點(diǎn)陰司？…陰司對李乾元抱著什么心思且不談，豈會站在我背后？只望著多幾個(gè)去突破真君，給他們留一留金性而已！’

他本在北岸修行，突感冥冥之中有引力，似乎是命數(shù)相牽引，另一方面升陽之中清涼之意不止，有命懸一線之感，不得不駕風(fēng)而起，默默隨著牽引而來…

雖然他早知道對方會來，甚至金羽宗的天霍還暗暗提醒，告訴他有貴客南下，問他是否一定要在此地停留…可如今一看，真是好大的人物！

‘他到底是為我而來，還是順道南下來觀看？’

‘這般慢慢悠悠，到底是何意思？我紫府至今已經(jīng)有多少日子了！以神通的速度，早就夠我跑到海角幾個(gè)來回了！落霞如果真的想留我在海內(nèi)，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破，為何這般磨蹭？’

‘好像巴不得我走，其實(shí)很勉強(qiáng)，見我不走了，這才順道來一來，可如果我當(dāng)真出走海外，又會有什么后果！’

他的神色低沉，那雙金眸緊緊向前方盯著，心中的念頭變化不定，起伏不停。

‘隨便出動一位就是神通圓滿的大真人，落霞到底多少真人，多少真君。’

黎客樓中喧鬧異常，他的思緒與心念極為冷靜，一旁李周洛卻一身冷汗。

李周巍無緣無故、駕神通到了這樓中，又請人秘密將兩人先接走，是有異常無疑了。

而讓紫府動尊駕，此地莫不是有神通委身其中！

他只得放了手中箸筷，與李絳宗對視一眼，默默起身，那黎客樓的掌柜本該侍奉在旁，此刻已經(jīng)沒了蹤跡，李周洛暗暗松了口氣，兩人佯裝有事，從一旁順階而下。

這整間酒樓最中間的位置本是最顯眼的，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，此刻似乎是戲子哭得正精彩，無人察覺只余下兩個(gè)空位了。

李周巍微微抬頭，聽著上方的角兒求起天來，盼望上天還他族人，唱道：

“白骨盈，春凍血。一道半江紅淚飄，我孤身做鬼魂…父兄呵！舊時(shí)光景何處去？余我精神冷…身似殘木水無根，敝衣也難護(hù)，誰家凄涼人…”

中年人男子聽得默默嘆氣，臺上又有兩個(gè)華麗衣物的角兒登場，腰間披著白絲，象征騰云駕霧，聽上頭唱白道：

“邀仙岳，座黃臺，看霞半辭天光景，雪燭艷靈衣，紅塵事事妥貼否？恨不是浮云。傔從麟蹄山中駒，玄窗下界仰風(fēng)流，子弟呵！怎地作了鬼也！”

李周巍聽了這一路，原本搭在腕上的手也停了，一言不發(fā)，左右之人卻呼起來，一二句都是在說仙鬼之事，更有人嘆道：

“有仙不求，還有什么活頭！”

話語間，先前作妖鬼的老人又上臺來，氣勢洶洶地蠱惑道：

“興碧宮，鋪玉樓，光映鬼風(fēng)額前血，三殿宮，明月雨，收性自能作金虹，成仙若有道，豈使?fàn)柕弥恐慌率恰L(fēng)枝吹笛亂，涎龍香自熏。”

一場戲做到此處，一定是最精彩的時(shí)候，兩方的人都伸長了脖子，目光炯炯地往臺上看，一方面擔(dān)憂角兒而被妖鬼蠱惑，又害怕那仙神失望，棄之而去。

那角兒當(dāng)即哭訴起來，兩方你方唱罷我登場，曲兒的調(diào)越高，場上的氣氛也被烘托到極致，所有的人都停杯投箸，一個(gè)個(gè)不動不言，專注地往臺上望。

李周巍的神色漸漸復(fù)雜，隨著他將目光移向那臺下的中年男子，中年男子卻不再全神貫注，微微側(cè)臉，露出他那端莊正派的面孔來。

而那一雙鳳眼跨過了兩人之間的距離，靜靜地凝視過來。

他那原本棕色的瞳孔中迸發(fā)出一縷縷的彩光，如同一個(gè)龐大的洶涌的霞光漩渦，在他的雙目之中扭轉(zhuǎn)，那一瞬間，兩人的距離像是遠(yuǎn)在天邊，又像是近在眼前。

‘劍…’

李周巍從他的瞳孔中感受到一絲絲刺得他雙眼生疼的鋒利之氣，明明蓄而不發(fā)，卻仿佛隨時(shí)就能升上遙遙的天際，這鋒利之氣在霞光之中潛藏，如同游龍浮水，露出一鱗半爪。

李家當(dāng)年以劍仙世家起勢，不但族中有一道鎮(zhèn)壓族運(yùn)的劍典，還有多位劍道上頗有造詣的先輩，李周巍自然是不陌生的，僅此這一眼，他便察覺出濃濃的異樣感。

‘不是劍意…是劍意不同的另一個(gè)方向，也是劍…卻是道行之劍、術(shù)法之劍、神通之劍。’

李周巍知道李曦治有一道術(shù)劍五色沉廣劍術(shù)，名聲極大，也與霞光有關(guān)！

‘興許就是這種術(shù)劍之法修煉到了極高明的境界，使得劍道藏于神通之中，神通所過之處，即有術(shù)劍之光輝！’

而這一片霞虹劍氣也讓他從心底生出一種濃濃的、危及生命的危險(xiǎn)感來，甚至讓他在一瞬間度量：

‘此劍絕不比尋常劍意差，威力更是難以估量…落霞山…只怕…什么遲尉、什么江伯清，都不是他的對手，當(dāng)年橫壓一世的端木奎…也不過如此了！’

那一片霞虹劍氣漩渦仿佛是幻覺，僅僅在他眼前浮現(xiàn)了那個(gè)剎那就消失了，顯出對方棕色的瞳孔來，這位紫府神通圓滿的大真人沒有什么異狀，僅僅是平靜地看著那對潛藏在閣樓之中的金瞳。

周邊的喝彩聲如海如浪，兩人仿佛與這片天地、這一段時(shí)間割裂，自成一片天地，將一切鎖在這一瞬凝視之中。

可偏偏有一道唱音悠揚(yáng)綿長，婉轉(zhuǎn)動聽，悠悠響徹在他耳邊：

“隴郡美年少，簪裾累朝，得鵬溟，據(jù)鳳沼，若不是一家獨(dú)郡…怎得十世亡？仙不尊，神難敬，不需甚么鬼怪使力，無你呵！一門子弟，如何還生？”

這一剎那，李周巍微微低了眉，腰間的華陽王鉞在暗處顯得沉沉一片棕金，樓中呼聲越來越高，如山崩海嘯。

“平津越蓬萊，朝光初下，劍索一百二十重，麒麟悲離鄉(xiāng)，但使位有主，何人坐不得！老父心欲撲殺子，可惜神仙鎮(zhèn)泉臺…若非飛霞天上觀，郡中幾人存！”

李周巍瞳孔微微放大，兩手支在圍廊上，那雙眼睛中的神色越發(fā)凝重了，使得那金色也明亮起來，他瞇了瞇眼，還是不言不語。

‘老父心欲撲殺子…’

他的耳邊重新浮現(xiàn)出青諭遣的輕飄飄的嗓音和那森冷的話語：

‘以子弒父，以父殺子，父奪子愛，子奪父權(quán)……’

‘子強(qiáng)而父弱，豈有不奪其位之理…可明陽憎逆位，豈有不憚其子之理！’

李周巍的雙目之中閃過一絲寒光，似乎一瞬間理解了很多東西，眼前的中年男人卻慢慢移開了目光，轉(zhuǎn)向另一側(cè)。

他的目光如同利劍，劈海斬浪，讓人忍不住跟隨而去，忽略在身邊的種種嘈雜與干擾，落在更外圍的一處小桌旁。

這小桌不過二尺見方，在這黎客樓中算得上是很廉價(jià)的位置，一位白袍少年正坐在桌旁，一只手端著小杯，另一只手持著箸，盯著自己桌面的小碟琢磨。

那小碟上放了很厚的兩片酸蘿卜，讓他有些無從下筷，持箸翻來覆去，似乎在研究這東西的用途。

隨著中年男子望來，他干脆投了箸，抬起頭來，露出一副清冷秀美，柔如女子的臉龐，黑發(fā)如瀑，靜如寒冰。

他的容貌俊美，手腳都與常人無異，唯獨(dú)兩頰分別長了一只耳朵，又尖又長，順著下巴的弧線一直伸到兩只耳朵的后端，頓時(shí)讓他的氣質(zhì)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，顯得清冷且邪魅。

他雖然毫無動作，可腦后依稀有一圈彩光在閃爍，呈現(xiàn)圓形的輻射狀，時(shí)隱時(shí)現(xiàn)，將他身上那股妖異感化解許多，反而顯得神圣。

相較于對方的輕松寫意，他的神色冷淡，甚至有些凝重。

可正是他這一抬頭，所有嘈雜聲音一同消失，整個(gè)黎客樓中寂然無聲，四下已經(jīng)化為眾生百態(tài)景，或伸頭呼喊，或搖頭嘆氣，或竊竊私語，或大聲評價(jià)，卻通通如同雕塑般停在原地，架肉的停在半空，倒酒的酒液如水晶懸掛，就連唾沫星子都定在半空，凝固不動。

可臺上的角兒卻渾然未覺，越演越自在，那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金花彩綢滿天落下，示意著神仙賜福，妖鬼退去，那角色終于登仙，周圍的幾個(gè)角兒通通拜下去。

“受仙位，被神光，誠愛受了神仙賞，陽靄龍幡幢，盛樂云風(fēng)飏，半炷香鳴鐘叩頭，一點(diǎn)仙最真呵！”

這位神通圓滿的大真人面上浮現(xiàn)出一分失笑之色，似乎在感慨對方的小題大作，他對臺上戲子的興趣還要更大一些，立刻被這動靜擾得回過頭去。

可他看了看臺上，有些遺憾地發(fā)現(xiàn)將結(jié)束了，輕輕贊嘆了兩聲，重新將葫蘆掛回腰上，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，連帶撫去身上的煙火氣，朝著李周巍輕輕一笑。

下一瞬，那位置已經(jīng)空空蕩蕩，哪里還有半個(gè)人影？

李周巍立刻轉(zhuǎn)了目光，角落那一張桌上同樣也空無一人，就連酒都帶走了，只留下兩片蘿卜。

“好！”

不知誰的喝彩聲劃破了整片樓中的寂靜，一剎那整座樓內(nèi)轉(zhuǎn)靜為動，懸在空中的酒液重新落入杯中，被夾在箸上的肉終于入口，無盡的喧囂轟然而起！

“好！”

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你~錢之聲響起，左右的人開始上臺插頭彩，也不知過了多久，人們簇?fù)碇鴳蜃映鋈ィ[稍歇，整座樓突然黯淡下來。

可最高處那身披鱗甲的男人還靜靜地站在原地，在一切黯淡之時(shí)，唯有那雙金瞳還在黑暗之中閃爍，叫人有種森森的寒意。

整座樓一下安靜下來，靜得什么聲音也聽不到，黑衣男子從階下上來，膽戰(zhàn)心驚地到了李周巍身邊，先行跪了，恭聲道：

“真人…”

李周巍的神色看不出什么，只是語速慢了許多，沉沉地道：

“這場是什么戲。”

他這一開口，陳鴦把頭埋的更低了：

“是《恨逝水》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