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唐華彩 第105章 怪圈

申時未到，張良娣已被送進(jìn)青廬，沒有太多的禮儀，她終究還是妾。

李亨的心思顯然更多地放在賓客上。

他本可以不辦這個喜宴，但這個與朝臣聯(lián)絡(luò)的機(jī)會著實(shí)太難得。

譬如，天寶五載的上元夜，他之所以去見韋堅，正因那是個難得的機(jī)會，可惜被有心人注意到了。

余光落處，薛白已起身了。

過了一會兒，李亨放下酒杯，道：“我先去更衣。”

“殿下請。”

李亨轉(zhuǎn)到后院，李靜忠已候在一旁，低聲道：“殿下，已安排好了，有一柱香的時間。”

“帶路。”

他來過禮院幾次，有兩次是為了操辦婚事，一次是他迎娶太子妃韋氏、一次是他長子李俶迎娶王妃。

時隔經(jīng)年，今日他忽然想起了韋氏，由此，忽后悔當(dāng)時沒有聽李靜忠所言將杜氏也送到禁苑佛舍里削發(fā)為尼，遺留了許多麻煩。

一住://.xbquge.a

在一間廡房前深吸兩口氣，整理了心情，李亨推門而入，同時，臉上浮起了溫和的笑容。

“薛白，今日才終于找到機(jī)會與你當(dāng)面解釋。”

薛白轉(zhuǎn)頭看去，見到李亨那張誠摯的臉龐，腦中回想起的卻是昨日與杜妗的對話。

“你不該去這場婚宴，哥奴一定會再次指你為太子同黨。”

“其實(shí)一點(diǎn)都不危險，凡事不過三。”

“伱坦然與我談這些，不介意我曾是太子良娣……其實(shí)是沒那么在意我吧？”

“因?yàn)槎歼^去了。”

“你不問我的想法？”

“你是何想法？”

“我想讓你知道，我腦子里只有薛白，恨不能與你融在一起。你呢？哪怕是假裝，偶爾也因我吃醋，顯得更在意我一點(diǎn)可好？”

“好，往后我殺了李亨。”

“那我就當(dāng)你是為了我。”

薛白回過神來，笑了笑，問道：“不知殿下想解釋什么？”

“李靜忠擅自使人活埋你之事，我是后來才聽說的。”李亨很誠懇，道：“可惜知道時已晚了。”

“好，有殿下這一句話足矣。”薛白道：“我會記在心里。”

“我很慶幸你無事，否則便是一樁大罪孽。”李亨道：“我該如何補(bǔ)償你？哦，我深知再多的補(bǔ)償也不能彌補(bǔ)，只能聊表歉意。”

“什么都可以嗎？”薛白問道。

李亨一愣，遲疑片刻，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薛白道：“有殿下這個表態(tài)也就足夠。我不用殿下補(bǔ)償，我要的，自己能爭。”

“我真的很欣賞你。”李亨道，“尤其是兩稅法，與我不謀而合。”

薛白不語，靜待下文。

他知道李亨時間不多，愿意聽李亨談?wù)剬啥惙ǖ目捶ā绻f得完的話。

“自戰(zhàn)國以來，國家賦稅，皆以人丁為主。唯獨(dú)這兩稅法改主田畝與家資，可緩貧民之困，而增國家之利。”李亨道：“未曾想，你小小年歲，已有這般見地了。”

“殿下過譽(yù)，終究是實(shí)施好了才是良法。實(shí)施不好，便是禍國殃民的劣法。”

李亨眉頭微蹙，顯出些踟躕之態(tài)來。

他沒有時間與薛白繞彎子，道：“你背后可還有高人？”

“不記得了。”

李亨負(fù)手踱了兩步，忽道：“我可為薛銹平反。”

薛白依舊沒有太多反應(yīng)，像是沒聽太懂的樣子。

李亨道：“我已知你是薛銹的兒子，當(dāng)年三庶人案，我亦痛心疾首。我與二兄年紀(jì)相仿，感情深厚，因此與你阿爺亦交情甚深。不久前得知故人之子還活著，我既欣喜，又不敢聲張。唯恐保護(hù)不了你，反而害了你……”

他表現(xiàn)得非常誠懇，說到后來，還將雙手放在了薛白肩上。

“你雖是外室子，但你阿兄體弱多病。往后，河?xùn)|郡公的爵位只怕還要落到你肩上，能擔(dān)得住嗎？”

薛白道：“我沒聽懂殿下在說什么。”

“你懂。”李亨道：“楊銛、裴寬等人如今聯(lián)手爭權(quán)，背后便是你們在謀劃，若于社稷有利，我樂見其成，然而時機(jī)不對只會害了你們，此事當(dāng)徐徐圖之，否則一旦觸怒父皇，悔之晚矣。讓韓先生來見我，我會為你們做最好的安排，行良法，任賢材。”

“我聽不懂殿下在說什么。”薛白道。

李亨微微嘆息，卻也頗有風(fēng)度，沒再說別的什么，笑道：“那或是我想岔了，總之能將過去的誤會解釋清楚就好……”

薛白若真是一個未經(jīng)世事的少年，也許就被李亨說服了；或者等觸怒了李隆基還不知是為何。

李隆基若怒，必只因他交構(gòu)東宮，所以李亨就是故意來交構(gòu)薛白，觸怒圣人，阻止楊銛爭權(quán)。否則一旦楊銛拜相，勢會繼續(xù)廢太子，到時還會與楊貴妃、李瑛余黨等人合作，扶持慶王。

這么做，看起來李亨也會很危險。可事實(shí)上，韋堅案、柳勣案、李適之案他都安然無恙。

因?yàn)椴徽搩钦l，都有臣子投機(jī)，只除這些臣子，李隆基既不用面對廢太子的麻煩，也不必?fù)?dān)憂東宮的威脅。哪怕心知李亨不老實(shí)，換別的皇子就能好嗎？重要的是保持東宮弱勢的局面，讓他安心享樂。

李亨就是吃準(zhǔn)了李隆基這種心思，才敢一次一次地試探。

親近提出榷鹽法的薛白，讓有心人認(rèn)為東宮在為國謀事，等李隆基發(fā)怒，李亨撇清干系并不難，推到李瑛余黨與慶王李琮身上即可。

“看，貌似老實(shí)的李琮更壞。”

這樣一次一次，李亨看似一直在折損實(shí)力，自會有更多人認(rèn)為圣人錯了，轉(zhuǎn)而期待東宮。

若說，李林甫只用一招，以‘交構(gòu)東宮’之罪排除異己；李亨也只用一招，交構(gòu)官員而累積實(shí)力。

一直以來，他們總是不能徹底擊敗對方。他交構(gòu)一個，他除一個，于是再交構(gòu)，再除。他們不停地找出那些不老實(shí)的官員，始終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平衡。

唯有圣人，始終高高在上。

卻沒有人想過，中樞就在這種平衡中越來越弱，直到這個平衡被打破。

從禮院出來，元結(jié)拉過薛白，低聲道：“我今日見到廣平王了。”

“他不是被禁足了？”

“今日圣人允他到禮院。”

說到這里，元結(jié)沉吟著，道：“廣平王仁孝溫恭，文雅守禮，宇量弘深，可值得投效？”

薛白回過頭看了他一眼，沒答，反而道：“子美兄如何看？”

杜甫醉醺醺地?fù)嶂瞧ぃ溃骸爸活欀院龋瑳]聽到廣平王說話。”

皇甫冉遂笑了笑，已表明了自己的態(tài)度。

薛白此時才道：“次山兄聰明絕頂，道理豈能不知？眼下是摻和儲位的時候？這些年被哥奴迫害的都是哪些人？你說廣平王‘仁孝溫恭’，他為何這般害你？”

元結(jié)苦笑，問道：“我是聽有人嘀咕，你與太子同時消失了一柱香時間。”

“有人嘀咕？”

薛白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卻沒甚反應(yīng)。

他該做的布局都已做了，想必李林甫、李亨的應(yīng)對也都完成了，剩下的無非就是等著。

夜里已經(jīng)宵禁了，但既是東宮喜宴，自有金吾衛(wèi)持文牒送他們回家。

薛白回到長壽坊家中，卻見客房的窗中亮著燭火。

他推門進(jìn)去，果然是杜五郎，正坐在榻邊唉聲嘆氣。

“怎么了？”

“不知如何說。”杜五郎顯得十分苦惱，撓了撓頭，最后道：“我又被達(dá)奚娘子抱了……這次，我沒能自重。”

“你碰她了？”

“沒有。但就是，她碰我了，我一個激靈……我……”

“成長了？”

杜五郎一愣，反問道：“我成長了？”

“嗯，這些經(jīng)歷都會幫助你成長。”

薛白隨口胡說著，主要是沒嘲笑杜五郎，讓他敢于面對這些。

“可是我……”

“正常，你一個少年人面對達(dá)奚盈盈那種，已經(jīng)很了不起了。”

“真的嗎？你為何懂這么多？”

“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。”薛白沉吟道：“我就是懂得很多，《馬說》并非韓愈先生寫的，是忽然冒進(jìn)我腦中的，請老師用左手寫的。”

“啊？”杜五郎沒反應(yīng)過來。

薛白又道：“榷鹽法也不是韓愈先生想的，世上還沒有韓愈。”

“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了。”

“反正若有人問，你就實(shí)話實(shí)說，你就從未見過韓愈。”

次日醒來，薛白依舊與平時一樣，四平八穩(wěn)地在檐下打了八段錦，出了一身汗，與青嵐一起洗漱。

到顏府遞了文帖，得了指點(diǎn)，回來便提筆在院中練習(xí)文章書法。

他最近每天寫一卷軸猴子的故事，先把由顏嫣指正過的那卷重新謄寫一遍，準(zhǔn)備回頭給楊玉瑤。之后，鋪新卷軸寫后面的。

今日寫到猴子與如來佛祖打賭，能否逃出佛祖的手掌心。

毛筆在硯上蘸了墨，在卷軸上寫下一個楷書，已有些顏體的雄秀風(fēng)范。

不知何時，杜五郎也走了過來，歪著頭在那看，嘴里念念有詞。

“俺老孫一個筋斗云翻到天邊，見五根天柱，遂留了個印記，你敢隨我去看看嗎？”

“好個尿精猴子，你何曾離開過我掌心？不妨低頭看看。”

薛白筆尖一轉(zhuǎn)，有條不紊地再寫了幾字，一個“見”字末筆才勾起，忽聽得外院傳來一陣喝叱。

“薛白何在？！”

杜五郎轉(zhuǎn)頭看去，正見一隊威武的官兵大步而來，頓覺這畫面好生熟悉。

若沒記錯，眼下這只怕是第三回了吧？

“你便是薛白？！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帶走！”

眼看那為首的將領(lǐng)一揮手，差人帶走薛白。杜五郎盯著那開合的嘴，不由道：“妄稱圖讖，交構(gòu)東宮，指斥乘輿？”

“哈哈，你倒是很懂。但不妨告訴你，我等乃龍武軍。北衙獄不為人所知，因?yàn)槟軓睦锩娉鰜淼娜司蜎]幾個。”

薛白從容道：“隨將軍去便是。”

杜五郎還想說話，見他如此淡定，安下心來。

他也不是第一次下獄了，確實(shí)感到一次有一次的成長。

腦中又想起了達(dá)奚盈盈，和另一個瘦小的身影，讓他好生苦惱。

卻聽有人趕來道：“沒在升平坊找到杜譽(yù)。”

“杜譽(yù)可在？！”

“謄，我就是杜謄。將軍再看看，那應(yīng)該是個謄字，謄寫的謄……”

“右相！成了……”

傍晚，羅希奭匆匆跑過右相府的庭院，進(jìn)了偃月堂，拜倒道：“王中丞讓我來報右相，圣人命龍武軍審訊薛白了！”

此事不出李林甫意料，他只是捻著胡須，緩緩道：“仔細(xì)說。”

“中丞聽聞，圣人似有意批允了楊銛?shù)热说恼圩樱顾嫒嘻}鐵使。好在今日咸宜公主請求入宮，圣人見過咸宜公主之后，當(dāng)即便命龍武軍拿了薛白。”

“是拿了？不是詔見入宮？”

“是拿了！”

“東宮呢？”

“東宮尚無動靜，想必事情還未追究過去之前裝糊涂。”

李林甫沉吟著，推演各種可能。

圣人親查，便會知榷鹽法是一場陰謀，從薛平昭查到韓愈，查到李瑛余黨。

如此，阻止楊銛爭權(quán)，這是第一步；除掉裴寬，這是第二步；關(guān)鍵在于，能否廢太子？

沒有別的證據(jù)，東宮與此事唯一的牽扯只是在喜宴上密會薛白，與天寶五載上元節(jié)密會韋堅何其相似……

想到這里，李林甫忽然愣了一下，腦中浮起一個可能。

李亨是故意的？

這次的喜宴，恰如那次的上元節(jié)，這次李亨不支持楊銛拜相，那當(dāng)時真的就支持韋堅拜相嗎？

似乎也只能除掉裴寬、薛白等人了，像是打不破這個怪圈。

李亨聽得李靜忠附耳低語，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“又要死很多人了。”他嘆息道。

這是沒辦法的。

都已經(jīng)叮囑裴寬不要輕舉妄動了，其人卻還是為了相位聽薛白的挑唆。

讓圣人與索斗雞再削掉一些人，他們才能安心，暫時也只能如此了。

北衙獄。

這個聽起來十分可怕的地方，環(huán)境卻比大理寺獄要好很多。

薛白甚至還有一杯茶喝。

坐在他對面的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。

陳玄禮長得高大壯碩，威風(fēng)凜凜，看著便讓人膽寒，此時臉上卻帶著些許玩味的笑意。

“圣人讓我先問清楚了，以免還得親自聽你狡辯。”

薛白道：“我面對陳將軍也是實(shí)話實(shí)說，保證全是真的。我從來沒有交構(gòu)東宮，太子納張良娣，我也不知為何邀我，但既收了請?zhí)荒苋チ恕！?p/> 陳玄禮如一堵墻般坐在那，也不說話。

只有小吏在揮筆記著薛白的口供。

“宴到一半，我去如廁，便被帶到一屋廡房，太子說為之前活埋我之事道歉……”

“慢著。”

陳玄禮忽抬了抬手，問道：“太子活埋過你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此前圣人問話，你為何沒說過此事？”

“我擔(dān)心引得圣人不喜太子，社稷動蕩，當(dāng)時說的是‘東宮不肯幫我，我走投無路’，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沒想到今日又惹了麻煩……”

薛白一直都對李隆基說真話，但得分時機(jī)。

因?yàn)椋f真話才更需要有權(quán)力。

他沒權(quán)力的時候，敢讓人知道他是薛平昭，他就得死；若他有權(quán)力，他不僅可以是薛平昭，還能繼承河?xùn)|郡公之爵位。

而李隆基是個非常按個人喜好辦事的皇帝，薛白近來的所做所為，已讓他敢說更多的真話。

陳玄禮又問道：“說說韓愈吧？”

“韓愈？將軍竟也知韓愈？”

“他是誰？”

“他不是誰，而是筆名。”薛白反問道：“將軍可知何謂筆名？我與老師一起作文章書畫而落款的筆名。”

“并無韓愈此人？”

“只須老師左手提筆，此事真假輕易可知。”薛白再次反問道：“但不知將軍為何會重視韓愈？我們只落款了兩幅字畫、掛在自家酒樓而已。”

陳玄禮聞言愣了一下，預(yù)感到此案也許非常簡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