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潑刀行 第627章神都舊事
洛水北岸,辰時剛過。
“嘿吼嘿吼”
河洛商會的漢子們喊著黃河號子。
紅褲帶勒著黑棉褲,大冷的天,全都光著上身,露出健碩肌肉,或拉纖,或舉起大木槌。
咚!咚!咚!
一下接著一下,泥漿四濺,系著紅布的烏木樁,被重重釘入河灘。
隱約能看出,是八卦方位排列。
各種貢品,也已經擺好。
河灘上人數眾多,燔柴火堆升騰,很是熱鬧。
李衍等人,則遠遠站立觀禮。
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,龍門客棧的裴夫人發出邀請,眾人才知道,原來河洛商會幾位供奉早已暗中匯聚,商量著舉辦“祭河伯”儀式。
中原地區衰落,遭受沖擊的不止是百姓。
河洛商幫歷史悠久,始終扎根于本地。
不像那些商人能夠前往沿海,河洛商幫的立足之本,就是黃河古道與中原商道。
前往沿海,就是越過界。
再好的關系,也會引發江湖風波。
商道沒落,再加上天象變化,黃河冰凌比往年消的更遲,幫中老人擔憂黃河水道會出問題,甚至決堤引發大劫,所以籌劃祭河伯。
“若是往年,還沒這么麻煩…”
龍門客棧派來招呼的小伙計撇嘴道:“朝廷剛頒的法令,所有大型祭祀,都要經玄祭司同意。”
“但城隍廟的那些人,一向難說話,再加上出了紙人案,便以此為名為難我等。”
“長老和供奉們暗中商量,又花銀子疏通關系,這才勉強趕上時間……”
言語之間,對城隍廟很是不滿。
發了一通牢騷后,看到遠處抬東西的人手不夠,又告罪一聲離開,顯然是個閑不住的。
“祭河伯,有用么?”
沙里飛嘀咕了一聲,顯然有些不信。
李衍微微搖頭,開口道:“河伯于上古之時,既是古族,也是俗神,位格之高,自殷商時期便開始祭祀。”
“自魏晉時,便成了善惡兩面,漢武帝《瓠子歌》中便提到其既施災亦受禱,道門也將其供奉為神。”
“但自唐宋以來,便逐漸衰落,各地水神之職,也成了四瀆龍王…”
“呦?”
沙里飛奇道:“想不到衍小哥也會探古。”
李衍啞然失笑,“專門查過而已。”
事實上,他還有些話沒說。
自從經歷了二郎真君的事后,他便專門請靈云子研究此事,對方也欣然應允。
畢竟,二郎真君俗神轉世,實在少見的很。
這一查不得了,歷史上還真有許多疑似者。
就比如這“河伯”,就曾被傳為華陰潼鄉的馮夷,死后化為河伯,還贈河圖于夏禹。
李衍從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。
俗神轉世,要想和二郎一樣登神成功,必然要凝聚大量香火之力,成為國家祭祀一部分。
而后來的河伯,名聲就變得不太好。
莊子《秋水》中,將其描述為自高自大之輩,還有被應龍擊敗,與洛水女神和后羿的糾葛…
似乎有兩種力量,在進行糾纏。
如今看來,河伯應該是失敗了,或許也映射了神州百姓多年來對于黃河的感情。
沙里飛有件事說的沒錯。
河伯的影響力不斷衰落。
祭河伯的儀式,估計沒什么用。
與此同時,遠處的祭祀儀式也快要開始,只見河洛商幫的人,將黃牛、白羊縛于土臺西側,且剜出臟腑擺在五色土上,黑豬則以鐵鏈捆扎,脊背貼桑皮血符,放在木排上……
“這祭三牲手法不對吧?”
李衍眉頭微皺,有些疑惑。
他只是著重查了一些俗神力士,對如何祭祀,卻是一竅不通。
“這叫‘沉祭’。”
王道玄撫須道:“古代祭祀,有‘埋祭’和‘沉祭’,分別祭祀山林和水神,《周禮·大宗伯》中便寫有‘以貍沉祭山川林澤’。”
“看來,這祭祀手法已傳承許久…”
咚咚咚!
就在眾人討論時,祭祀儀式終于開始。
但見一名河洛商幫的黑衣老祭祀,立于老木搭成的祭壇前,展開桑皮紙,以洛朱砂筆蘸雄雞冠血寫祭文:謹以剛鬣柔毛,敢昭告于河伯顯圣尊神……
在其身后,二十四名河洛商幫弟子,齊拍刀鞘擊節,聲如纖夫號子穿破晨霧。
祭文誦畢,四名赤膊漢子抬黃牛白羊躍下高臺,掘坑三丈,取“三才”之數掩埋三牲。
而那頭黑豬,則被鐵鏈拽入激流前。
“嘿!”
眾多商幫弟子齊齊拉動鐵鏈,脆弱的木排頓時分解,黑豬連吭聲都來不及,便沉入水中旋渦,消失不見。
眼見祭祀儀式差不多要結束,李衍沉聲道:“走吧,我們還有其他事要做。”
向裴娘子請辭后,眾人牽馬繼續上路。
到了此地,已距洛陽城不遠,遠遠便能看到,高大而破敗的城墻,沐浴在朝陽中。
他們走后沒多久,祭祀儀式也終于結束。
“諸位江湖同道。”
裴娘子微笑拱手道:“祭了河伯,今年必風調雨順,還請諸位移步,我等已備下酒席。”
她對這祭河伯儀式,同樣將信將疑。
更看重的,還是邀請來觀禮之人,不僅有豫州江湖道上人,也有附近商會和豪紳,前來跟著祭祀的百姓,也數不勝數。
這也是河洛商幫的目的之一。
借著祭祀儀式,邀請眾人前來,安撫人心,同時為河洛商幫今年的生意拉人。
“快看,那是什么!”
就在這時,有人驚聲高呼。
裴娘子抬腳一看,臉色立刻變得難看。
但見從附近支流小河上,緩緩飄來幾樣物事,在渾濁水浪中上下起伏。
竟是幾口黑棺材!
一時間,河邊眾人鴉雀無聲。
祭河伯的時候,出現這玩意兒,怎么看,都像是不祥之兆。
“拉上來!”
看到幫中長老打眼色,裴娘子當即下令。
這件事,可不能大意。
黃河之上,也有古老的水葬儀式,但大多是船葬,駛入河中心便會鑿沉。
有人會放置棺槨,若用于捆綁的繩子不結實,浮出水面飄來,也不算稀奇。
但趕上祭河伯,就得查清楚。
否則,明日便會流言四起。
商會之中,膽大且水性好的小伙子不少,當即甩出鐵鉤,將河上的棺材勾到河邊。
“是槐木!”
剛拖上岸,便有人低聲驚呼。
周圍百姓也是嚇得連連后退。
民間做棺材有講究,“一柏二松三榆木,實在不行用柳木”。
而槐木和椿木,則絕不能給亡人做棺材。
槐,木邊一個鬼。
若以槐木做棺,必惹鬼患。
“打開!”
裴娘子也是面色陰沉,看向周圍,懷疑是有人做手腳,給他們商會添堵。
但打開后,就連商會弟子也是臉色慘白。
棺槨內,赫然是一具具紙人。
做的活靈活現,格外瘆人。
裴娘子咬了咬牙,看向河流上方。
“邙山……”
靠近后,李衍等人看到的洛陽城更顯破敗。
城墻包磚剝落處,裸露漢魏夯土,
長夏門坍圮處,用木柵修補。
交了入城錢后,眾人繼續前行。
沿途但見有不少流民和乞丐,蜷縮在甕城箭樓下的草棚中,漕運車轍在青石板上碾出深溝,積水泛著牲口糞尿的酸臭,凍成冰后又被馬幫鐵掌踏碎…
此情此景,令眾人陷入沉默。
他們難以想象,這是曾經顯赫的神都洛陽。
李衍微微一嘆,“先找地方落腳吧。”
穿過城門進入銅駝街后,情況明顯好許多。
日頭已爬過天津橋殘柱,拖出長長光影,兩側店鋪里,傳來胡辣湯的辛香。
挑擔賣漿面條的老漢蹲在店門外,布巾抹汗,扯開嗓子道:“漿子點得稠,驢肉臊子咸,客官,給恁留碗頭鍋的?”
“中!多撇勺杏漿。”
“新麥饃!熱乎。”
“油馃子脆,糖糕甜,三文錢管飽到晌午!”
街尾卦攤老瞎子彈響三弦,扯著中原調門唱道:“測八字合婚、破門頭煞——恁家新婦要是夜半磨牙,孩子半夜哭,可千萬當心嘍!”
呸呸呸!
周遭走過的百姓,頓時暗罵。
李衍等人本就沒吃飯,聽著這滿街吆喝聲,頓時肚里打鼓,便找了家干凈的羊湯店,一人要了一大碗,又弄了一筐子關西鍋盔。
羊湯鮮白,鍋盔酥香。
方才的沉悶,也被這市井風味驅散。
就在這時,旁邊談話聲吸引了他們注意。
“聽說沒,王半仙被抓了。”
“日球,早該抓了,那人出了名的淫賊,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,若非王府…”
“聽說是白馬寺的和尚,帶著都尉司的人跑去天香樓抓人,一同被抓的,還有王爺世子。”
“嘿嘿,那場面…”
李衍等人聽到,互相打了個眼色。
他們這次來,主要目標之一,便是都尉司。
地龍子被他們暗殺,趙驢子的事,說不定就和其中某些人有關。
現在看情況,他們竟和白馬寺還有牽扯。
洛陽的水,深得很啊…
吃過早點,眾人便往東市而去。
唐時神都格局,乃是以洛河為界,為南北兩城,規模極其龐大,但隨著唐末動亂,幾次戰火焚城,南城如今早已消失。
他們方才經過時,已成大片農田,唯有偶爾出現田間地頭的石雕廊闋,訴說曾經的輝煌。
以前的唐宮,也已消失。
如今的格局更像是長安,新王宮建在城北,不過比長安小了許多。
來到東市,這里的街道比銅駝街窄了許多,沿街商戶雖多,但建筑也大多是老墻修葺。
寒風吹過,發黃的酒旗飄蕩。
街頭巷尾處,都有附近百姓挑著框子擺攤,從山上打的獵物,到自制的木頭農具,還有麻繩鐵鍋,什么東西都賣。
甚至,還有人當街賣唐三彩和陶器。
大多破損,一看便是剛才土里刨出。
雖說人流熙攘,但莫名露著股蕭瑟之氣。
李衍等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,因此那些城狐社鼠、街頭乞兒都遠遠避開,沒有上前糾纏。
他們來到街尾,此地同樣有座龍門客棧,正是裴娘子幫他們找的落腳之處。
“可是李少俠。”
這里的老板早已得到消息,早早在外等候,看到眾人,連忙上前迎接。
洛陽城中的龍門客棧,規模和等級比不上伊河碼頭那座,但建的卻更加雅致干凈。
帶眾人安排好房間后,客棧老板當即從懷中取出準備好的信封,恭敬道:“諸位,這是裴舵主吩咐在下查的,如今洛陽城風聲不對,我等也不敢亂來,若有疏漏,還請見諒。”
李衍詢問道:“又出了事?”
掌柜的倒也不隱瞞,直接解釋道:
“此事與佛道兩家有關,前兩年,上清宮和白馬寺,就因為爭奪田產,斗的不可開交。”
“后來,朝廷一位大員巡視洛陽,見此情形,譏諷作詩道‘佛骨已成塵,唯余救世心,道存黎庶飽,何須煉金丹’,兩家才暫時罷手…”
“紙人案一出,他們又互相爭斗,借著此事大做文章,明著來不行,就瞅著和對方關系不錯的猛打。”
“白馬寺有些扶桑和尚,上清宮說這些人與彌勒教余孽有關,全抓了進去。”
“洛陽城里,有個叫王半仙的,精通房中術,與不少達官顯貴關系頗深,還和上清宮幾位道長相交莫逆,昨晚也被抓了去…”
“總之,亂得很,諸位行事務必小心。”
說罷,便拱手告辭離去。
在他走后,沙里飛搖頭道:“不知朝廷見洛陽如今這般模樣,會不會后悔當初干的事。”
他所言是指洛陽王舊案。
在龍門客棧時,他們已收集了一些洛陽情報。
當年的洛陽藩王,也算是英明有為,將洛陽經營的井井有條,漸有崛起之勢。
可惜站錯了隊,如今皇帝登基后,雖說對方接連上奏求饒,但還是被誅滿門。
如今的洛陽藩王,實則是撿了便宜上位的草包,既貪又蠢,且控制不住局面。
洛陽如今的衰敗,雖說是大勢影響,但也離不開這草包王爺的所作所為。
“上位者,又豈會在乎這些。”
李衍搖了搖頭,查看手中情報。
裴娘子之前的情報中,著重提了兩人。
一個叫“土龍張”,明面上是洛陽豪富,實則乃豫州探幽一脈首領,后來離奇失蹤,邙山下的老宅也空了下來,聽說時常有怪事發生……
另一個,則叫“金眼馮”,乃是洛陽鬼市赫赫有名的大師,博古通今,懂得鑒賞各種奇珍異寶。
趙驢子失蹤前,就找過此人。
然而,看完情報后,李衍卻有些錯愕。
“怎么了?”
王道玄連忙詢問。
李衍搖頭道:“這‘金眼馮’,因為紙人案,已經被抓入了衙門大牢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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