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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 我用殘損的手掌

作者:野亮  分類: 都市 | 都市生活 | 野亮 | 我不是文豪 | 更多標(biāo)簽...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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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文豪 第67章 我用殘損的手掌

“放那兒,往墻角再推一下,好,就這兒,行。”

石同河指揮著工人將打印機放到墻角,最后用一句話為他們送行:“走的時候把垃圾帶出去。”

書房雖大,家具都是裝修設(shè)計公司原裝的,空間利用得秾纖合度,房子買了多年,位置一點沒挪過。現(xiàn)在憑空弄進來一臺企業(yè)級打印機,頓時顯出幾分局促。

尤其是通體灰白色的機器,打印、復(fù)印一體,啟動后噴吐著熱氣,跟全屋紅木的家具不太搭。

石同河回到書桌前坐好,面露微笑:

“有這個就方便多了,我這眼睛,實在是盯不了屏幕,待會兒,小梁,你先打印出來,打印出來我看,看完再改。”

屋里另一頭坐在電腦前的女人點頭:“嗯。”

“我先把這一段改好。辛苦你再等等。”

那位小梁坐在椅子上,拘謹(jǐn)點頭:“沒事兒石老師,您不用著急,好了叫我就行。”

石同河搓了搓手,拿起鋼筆,吸好墨水,寫了兩筆字,桌子上手機又響了。

他眉頭鎖起,嘆了口氣,拿起手機看了一眼,又舒展眉頭接通了電話:

“喂,小蕭嗎?”

電話那頭,蕭夢吟說道:“是我,石老師,王子虛已經(jīng)拜訪過您了吧?”

“哦,他來過了。”

“嗯……他找您是什么目的呢?”

石同河苦笑著說:“他稿子被《古城》刷了,過來找我興師問罪呢!”

“啊?他、他怎么這樣?他找我的時候可沒說是想找麻煩啊!我真不知道……沒有弄得不愉快吧?”

蕭夢吟語氣里充滿了遺憾與悔恨,光聽她語氣,都能腦補出她此時的痛心疾首。

“沒事,我不怪他。”石同河說。

“我代他向您道歉。”蕭夢吟鄭重地說,“他這人是有點愣,心思很單純,說好聽點,心里只想著文學(xué),什么別的都不管,說難聽點,就是有點癡。但是他真沒有什么壞心眼。他沒有對您說特別過分的話吧?”

“也沒什么特別過分的。他也就是想讓我給他道歉。”

“呃……”蕭夢吟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臉,“他怎么敢的啊!”

“沒事,小蕭,我不怪他,”石同河又重復(fù)了一遍,岔開話題,“感謝你幫忙漱秋潤筆《昨日星》了,我今天又看了一遍,有些地方寫得真好,一問他,都是你幫忙改的。”

“應(yīng)該的應(yīng)該的,他悟性也高……”

“就是最近啊,他突然又突發(fā)奇想,覺得《昨日星》還不太夠表達(dá)完他的所有想法,所以想給這本書寫個續(xù)作。”

“是嗎?”

“寫續(xù)作的話,我想問問,能不能接上去,跟《昨日星》一起算同一部作品投稿啊?”

蕭夢吟吃驚起來:“您的意思是說,雖然《昨日星》已經(jīng)入圍翡仕提名了,但他再寫一部續(xù)作,再連同續(xù)作一起,作為一個整體,一起投稿翡仕?”

“嗯,就是這個意思,你理解能力很高。”石同河說,“他想寫個三部曲。”

蕭夢吟想了想,說:“這個還真是……史無前例,我也不太清楚。我想,如果您出馬,去找他們說說,應(yīng)該不至于不同意……不過,要注意他們的投稿截止時間。”

“還有多久投稿截止?”

“只剩下兩個星期不到了。如果超過了截止日期,可能這件事會有點難度。”

石同河說:“那沒事,只要讓他趕在截止日期之前寫出來,不就行了嗎?他其實已經(jīng)完成了一部分了。”

“那,如果我再潤色的話,沒有足夠的時間,可能……”

“這次就不麻煩你了,哪能每次都麻煩你。行了,我就想了解一下這個,既然你說了,那我就知道了。”

掛斷電話,石同河又和顏悅色地轉(zhuǎn)過臉:“小梁,咱們時間可能有點緊迫,那就麻煩你多呆一會兒,得熬幾個晚上,要多辛苦你一下。”

小梁又說:“沒事的石老師,您平時那么照顧我,我還想找機會幫您的忙呢,能幫上老師創(chuàng)作的忙,我也很榮幸。”

石同河拿起筆,對著稿子涂改起來,一邊笑道:“我也是很多年沒拿筆寫點東西了,要不是兒子非要我?guī)兔Ω摹捳f回來,我現(xiàn)在的水平,都未必比他強。”

小梁笑道:“您老當(dāng)益壯,重新出山肯定震驚文壇。”

石同河看了她一眼:“我就不出山了,就幫兒子改改作文得了。”

說完,他表情嚴(yán)肅下來,一言不發(fā),在稿紙上刷刷寫下數(shù)行字。

小梁偷偷掏出手機,打開屏幕,把音量調(diào)到最低,開始回男朋友消息。

房間里靜得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“沙沙”聲。

半個小時后,石同河終于丟下筆,揉了揉發(fā)酸的手指,叫道:“小梁。”

小梁起身,過來接了稿紙。石同河說:“你先打一段出來吧,后面我繼續(xù)改。”

小梁點頭,接了稿子去電腦前,揉了揉手,開始敲擊鍵盤。

房間里響起稀碎的“咔噠”聲,小梁敲了幾行字,由衷地說:“石老師,您寫得真好!”

“是嗎?是恭維還是真心話?”

“真心的。”小梁情緒十分熱烈,“光看個開頭,就覺得這一定是一部好作品。文筆太有質(zhì)感了。”

“那我替漱秋謝謝你了。”

石同河拿起稿紙,從頭閱讀前文,讀著讀著,眼前開始一片模糊。

他摘下老花鏡,伸手揉了揉眼睛。

年紀(jì)大了,這副殘破的身體,用起來遠(yuǎn)不如當(dāng)年那樣得心應(yīng)手。

這渾濁的眼球,總是漂浮著如同灰色柳棉般的飛蚊,稍微一動,就在眼前亂晃,讓他把字看串到一起。他必須把手寫的字號寫得特別大,自己才能看清。

不光是眼睛,腦子也不好使了。寫作耗的腦力是另一股勁,多年沒這樣使過,就遲鈍了。現(xiàn)在它如同一臺銹蝕的機械,運行時頓挫感嚴(yán)重,叮鈴咣當(dāng)亂響,還冒黑煙,沒寫兩行字,就犯困。

就連手指上的肉繭,都變得軟化了。他曾手寫百萬字,磨出厚實又堅硬的老繭,將手指鍛煉的仿佛天生為握筆而生,如今嬌嫩起來,手倒不像是自己的手了。

石同河仰頭看天花板,眼前又是一片模糊。這回不是眼球不中用,是眼淚在作怪。

多大年紀(jì)了,還在熬夜寫作。以前年輕時深夜孤燈一壺茶,多少次發(fā)誓成名后再也不寫作了?

沒想到這么大的年紀(jì),還要吭哧吭哧趕時限交稿,重溫舊歲月,還不能說是替自己寫的。

兒子也不肖,耐不住性子陪他枯坐,要不然他就讓石漱秋幫忙謄稿。現(xiàn)在不得不請文協(xié)里的小年輕來幫忙。好在是自己學(xué)生,靠得住,嘴巴嚴(yán),可也得瞞著。

……幾分鐘后,石同河回到桌前,繼續(xù)筆耕。

他也沒有資格抱怨,都是自己選的。

拿起筆是自己選的,擴成三部曲也是自己選的,這把年紀(jì)了,突然回頭想再寫一本中國版的《百年孤獨》,也是自己選的。

名也有了,錢也有了,下場跟小年輕搏殺,面子上難看得緊。

可他不得不這樣做。

搞關(guān)系,宴賓客,結(jié)交各路人,是因為他是文協(xié)主席,是文壇泰斗,是因為他是一個父親。

但重新拿起筆,沒有其他任何理由,只是因為,他是一個作家。一個寫作的人。

想起剛才蕭夢吟的話——“他這人……說難聽點,就是有點癡”。石同河冷笑一聲。

蕭夢吟打電話來,看著像是撇清關(guān)系,其實話里護王子虛的意思也挺明顯,他不至于聽不出來。

她說她事先不知王子虛是來找麻煩的,石同河一點都不信。蕭夢吟這樣一個圓滑的人,不問清楚意圖,肯定不會輕易幫忙引線。她處理人際方面的事,跟創(chuàng)作能力一樣高超。

但就是這樣一個人,竟然會為了王子虛說話開脫,這讓石同河感到十分意外。

王子虛這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魔力,才會吸引到陳青蘿、寧春宴、蕭夢吟這樣的人幫他。

但是蕭夢吟幫忙說的話,在石同河聽來,全都沒有意義。

執(zhí)筆寫作之人,哪個不是帶點癡?

當(dāng)年和石同河一較高下各論短長爭頭條搶席位,天才作家名門才子,茫茫如同過江之鯽。

而今安在哉?

只余他一人,文壇寂寥,高處不勝寒。

許多年過去,激素水平消退了,新陳代謝已降低,欲望逐漸在歲月中消磨殆盡……

但他的名字依然是石同河。

也許沒人會知道,幾十年前縱橫文壇的那個執(zhí)筆者回來了。

但攔在眼前的障礙,將會感受到幾十年前落敗者的悵惘。

“因為我就是小王子。”

王子虛說完這句話,坐在了窗臺上,仿佛終于卸下了背負(fù)多年的枷鎖。

房間里誰都沒說話,就連最聒噪的薩特也沉默了,只留下時針的嘀嗒輕響。

良久后,安幼南才開口說話:“你是小王子。”

她重復(fù)了一遍他的話。

王子虛點頭:“對。”

“那我是秦始皇。”安幼南語氣急促,“胡扯也要有個限度啊,你這不是還是把我當(dāng)傻逼嗎?”

王子虛說:“你是秦始皇也好,漢武帝也罷。我是小王子這一點無法撼動。就如同白鹿原的磊磊高土,是歲月作腳注的既成歷史,你我都無法改變,能做的只有接受。”

安幼南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。

她發(fā)現(xiàn),眼前這個男人的氣質(zhì)變了。

他本來是個——或者說本應(yīng)該是個滑頭的中年男人。現(xiàn)在卻擁有著他不應(yīng)該擁有的自信。

從衣著打扮上看這個人存款不超過20萬,面對自己時的如履薄冰就恰如他的車在路上跟她的車并行,方向盤扭偏30度可能就要付出扭轉(zhuǎn)人生級別的代價。

但是他卻堂而皇之地自稱技師,面對著不著片縷的她大談?wù)軐W(xué)。她承認(rèn)自己有那么一瞬間被他給騙到了,躺在SPA室里還回味了一會兒剛才的對話,一個小時后才高呼上當(dāng)。

在想清楚嫌疑人身份的那一刻,她也如現(xiàn)在這般震驚。也許當(dāng)時要更震驚。當(dāng)眼前這個貌似老實人揭開面紗,竟是個讀黑格爾和阿多尼斯,用揉面的方式揉自己肩膀的人,再和小王子的印象重合,倒沒那么突兀了。

“可是你怎么會是小王子?”安幼南說,“如果你是小王子,那你為什么要對一個翡仕文學(xué)獎孜孜以求?你隨隨便便就能賺到成倍的錢啊。”

“這跟錢沒關(guān)系,”王子虛雙手合攏,“我在乎的是錢以外的東西。”

“呵呵,這話只有有錢的人才有資格說。”安幼南冷眼打量了他一番,“穿廉價休閑西裝的人說這種話,只會招笑。”

說完,安幼南又推翻了自己剛才一瞬間的感覺,點了點頭,自己對自己說:“對,你不可能是小王子。”

“在你心中,小王子是怎樣的人?”

“至少是個不缺錢的人。”

“你覺得我缺錢嗎?”

“你確定想聽我的想法?”

王子虛跳下窗臺,走到安幼南身邊,背著手圍著她踱步了兩圈,最后站定在她面前。

安幼南眼睛一閃不閃地跟他對視,似乎在比誰先會退讓。

“我這件廉價西裝,你知道多少錢嗎?”王子虛問。

安幼南翻了個白眼:“我怎么知道?我對1萬元以下的消費品價格不敏感的。”

王子虛伸出手,捏起了她的羊毛絨衣領(lǐng),安幼南嚇得眼睛猛猛眨了兩下。

這個行為放在平常已經(jīng)算嚴(yán)重侵入她的私域,但安幼南只是后退一步,并微微偏過頭。

“你這件衣服是什么牌子的?”

“BrunelloCucinelli,”安幼南用標(biāo)準(zhǔn)的意大利語脫口而出,“別問我價格,我買衣服從來不看價格。”

“很好,你看,我們都不知道對方身上的衣服需要多少錢。在消費主義的意義上,兩件衣服殊途同歸,就好像這個房間里的你我,如果忘掉所有身份,就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已。你穿上這件衣服,無論多貴,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,只有脫了它,才對我有意義。”

安幼南的臉微微發(fā)紅:“但是對我來說有意義啊。”

“有什么意義?”

“會讓我更自信。”

“你對自己的身體不自信嗎?”

“怎么會?”

“那你為什么需要一件衣服來給你增加自信?”

“你這是在詭辯。”

王子虛丟了她的衣領(lǐng),回到椅子上坐下,雙手合攏,蹺起了二郎腿:

“這不是詭辯,因為我不需要昂貴的衣服來給我提供自信。在我眼里,一件貴的衣服和一件廉價的衣服在功能性上沒有差別,所以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錢。”

安幼南嘴角勾起一抹微笑:“但是在別人的眼里有區(qū)別,而且區(qū)別很大。”

“我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目光?”

“每個人都必須活在別人的目光里。你為什么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目光?”

“因為我是小王子。”王子虛說。

因為是小王子,所以不需要在乎別人的目光。反倒是安幼南,她才需要在意小王子的目光。誰讓她想找小王子呢?

安幼南有些挫敗感,她很少在嘴巴上輸給別人,因此心里有些不爽。她想了想,隨即笑了,攤手道:

“因為你不在乎錢,所以你是小王子,因為你是小王子,所以不在乎錢。你這是循環(huán)論證。我就說你是在詭辯。”

小王子說:“她太高傲了,必須擊潰她的自信。”

薩特說:“喂喂,她只是個小姑娘,你怎么這么惡趣味?”

“只有擊潰她的自信,才能掌控對話的流向。”

王子虛閉了閉眼睛,然后又睜開:“你在追求什么?”

安幼南一怔:“怎么又問我?”

“或者說,你在恐懼什么?”

安幼南身體一震。

“你穿著高奢品牌的頂級羊絨毛衣,住在這座城市里最好的小區(qū),你的存款一輩子花不完,你的臉陳設(shè)在這個國度的高空中,大家都喜歡你。可是你挖空心思,通過各種手段找我。你在恐懼什么?是什么在逼著你?”

安幼南臉色有些發(fā)青:“這些不用告訴你吧?”

“但是我可以告訴你。”王子虛說,“小王子的誕生是一個錯誤,我一直到現(xiàn)在都在為了彌補這個錯誤而付出著代價。

“因為我對自己的認(rèn)知不是小王子,即使小王子的成就再閃耀,我也覺得與我無關(guān),只不過是舉手之勞,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事情,我并不在乎。就如同你并不在乎你的毛衣。

“你擁有的一切,都足以讓這個世界上99以上的人羨慕,但你卻不在乎。你和我一樣嗎?也追求著另一個讓你覺得體面的身份?”

安幼南眼睛里似乎有淚花閃動,但光芒轉(zhuǎn)瞬即逝,她咧開嘴笑了:“你一直這樣嗎?交淺言深,跟剛認(rèn)識的人說些很冒犯的話。”

“小王子的工作就是這樣啊。”王子虛蹺起二郎腿,手枕在腦后。

“小王子的工作不應(yīng)該是逗女生開心嗎?”

“小王子的工作是真正走進女生的內(nèi)心。”

安幼南認(rèn)真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,說:“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小王子被那么多女生癡迷了。”

王子虛說:“這話的意思,應(yīng)該不是你有些癡迷我了吧?”

“當(dāng)然不是。”

安幼南說完,又說:“不過我有些認(rèn)可你了。你是小王子,那么,你讀哲學(xué),讀詩,還揉面,都是真的咯?”

“除了揉面。”

“那你作為一個沒有揉過面的技師,按摩手法還挺舒服咧。”

“多謝夸獎,但我這輩子不會再去當(dāng)技師了。”

“趁這個機會,來談?wù)労贤伞!?p/> 安幼南轉(zhuǎn)身,從書柜里找出一份合約,丟到了檀木桌上:

“我想要你。不,應(yīng)該說,我們想要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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