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歷明君 第58章 居京不易,螳螂亮臂

十一月三日。

由于一路的拜訪、講學(xué)，李贄耽擱了不少時間，好歹是在吏部規(guī)定的最后期限內(nèi)抵達(dá)了京城。

作別了執(zhí)意要送他的學(xué)子——沿途上講學(xué)的收獲之一。

李贄獨自拉著驢車走向了城門。

京城九門稅不收人頭稅，卻還是收商稅的。

李贄拉著學(xué)子送的驢車進(jìn)城，車上一堆土特產(chǎn)，城門處幾門差役執(zhí)意要盤查。

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，李贄引經(jīng)據(jù)典駁退了盤查的要求，曰：孝宗初，御史陳瑤言，崇文門監(jiān)稅官以掊克為能，非國體。乃命客貨外，車輛毋得搜阻。

反正就是孝宗年間，就有詔令，除了檢查客貨外，不得隨意搜查阻攔車輛。

城門的稅官本想物理反駁，但在搜出他赴任國子監(jiān)的文書后，還是被李贄的道理說服了，總算通情達(dá)理地沒檢查驢車，給他放進(jìn)了京城。

李贄昂首挺胸進(jìn)了城門。

隨后在看到京城屋舍價格又漲了些許后，變得垂頭喪氣。

這就是他為何磨蹭這么久才來京城的緣故。

京城居，大不易。

李贄是真不想來京城，甚至說，他從來都對做官沒什么興趣。

他已經(jīng)不記得，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這個情境的。

八歲時，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，言稱自己倔強難化，不信學(xué)，不信道，不信仙、釋，故見道人則惡，見僧則惡，見道學(xué)先生則尤惡。

十二歲時，意氣更甚，一篇《老農(nóng)老圃論》，挖苦孔子。

十四歲時，讀《尚書》，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聞。

他曾以為，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，是歷史的主角，日后著書立說，早晚將這些所謂的圣人甩在身后。

后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錯了。

不是錯在他不如這些圣人，而是錯在，這些所謂的圣人，有太多門徒了。

多到整個天下，都是這些圣人的條條框框，讓他舉步維艱。

所謂孔子一狗犬吠，百狗從焉，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——已經(jīng)逝去的道德人物，他也無心貶損。

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，而是孔丘身后這群野狗！

十五歲時，為了童試，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謂的儒學(xué)經(jīng)典，四書五經(jīng)。

十七歲時，父親逼迫鄉(xiāng)試，讓他撿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學(xué)經(jīng)典，朱子《傳》注。

二十一歲時，李贄眼睜睜看著，因為自家窘迫，娶進(jìn)來的新娘黃氏，不得不幫人做針線活，吃粗糧野菜。

年僅十五歲的妻，勤勞賢淑，作為長嫂更是“待娌姒如同胞，撫諸從若己出”，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，與自己一同安貧樂道？

終于，李贄在做官之事上，他妥協(xié)了。

向父親妥協(xié)，向妻兒妥協(xié)，也向條條框框妥協(xié)。

好在，他天賦還算不錯，二十六歲考取舉人，三十歲外出為官。

奈何，李贄做夢也沒想到，所謂的當(dāng)官來錢快，是哪種方式。

同流合污？還是出淤泥而不染？

年輕氣盛的李贄，選擇了道德操守。

遺憾的是，大明朝的俸祿，給他結(jié)結(jié)實實上了一課。

他歷任河南輝縣教諭、南京國子監(jiān)博士、北京國子監(jiān)博士，過得可謂窮困潦倒，終于，在他三十八歲時，他的妻女，生生餓死在了輝縣……

李贄一路上神色復(fù)雜地看著京城的一磚一瓦。

妻子死后，他回了京城禮部任官，卻因跟上司有矛盾，主動上奏“厭京師浮繁，乞就留都”。

彼時，他曾暗中發(fā)誓，決然不會回到這個是非之地。

至于為什么又被召了回來……因為皇帝允諾，可以“不被人管，俸祿翻倍，安心治學(xué)”。

他抱著想信，又不全信的糾結(jié)心態(tài)，李贄未帶家眷，獨自趕回了京城。

京城還是他記憶中一般，車水馬龍，摩肩接踵。

李贄有些不適應(yīng)地靠路邊走著，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煩。

恰好看到家面攤，簡單的四張桌子，擺在路邊，豎起一塊牌子，上面寫著“面“，煤灶煮著面湯，咕嚕咕嚕冒著熱氣，勾動了李贄的饞蟲。

他想了想，走上近前，將驢車拴在樹上，一邊喊到:“店家，給我來二兩面！”

李贄今日還未就食，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，正好也歇歇腳。

不多時，店家就端了碗面上來。

“客官您慢用?！钡昙艺f著，放下面碗。

店家正要轉(zhuǎn)身干別的活，李贄突然臉色一沉，一把拽住了他。

“你等會！”李贄拿起筷子，挑起碗中的面，“你這哪有二兩！”

那店家被嚇了一跳，連忙安撫他。

放低聲音告饒道：“這位爺，咱們小本生意，哪里會短你的稱，況且差爺們隔三差五來查，給我膽子我也不敢啊?！?p/> 李贄窮苦慣了，是個較真的人。

店家口中的“差爺查稱”他知道，在京兵馬指揮領(lǐng)市司，每三日一?？苯质卸攘繖?quán)衡，稽牙儈物價。

但他同樣也知道，這些店家，只要繳足了份額，就能讓差役們瞇一只眼睜一只眼。

李贄不管這些借口，只揪著不放道：“我就問伱這面，有沒有二兩！”

店家連連告饒，卻見眼前這人無動于衷，終于松口道：“客官，這樣，我給您補個炊餅。”

李贄這才緩和了神色，放開了店家：“炊餅只能算短秤賠的！這碗面，我還是得少你一文！”

店家苦笑，拱了拱手轉(zhuǎn)身取餅去了。

李贄這才施施然坐下，大口吃起面來。

眼睛不時看向店家，防著他往餅里吐口水，耳中聽著別的食客談天論地。

“……有這般才智不去考科舉，怎么窩在小報寫？”

“你懂個屁，你看這設(shè)定，什么弼馬溫，不就是御馬監(jiān)嗎？還有這些官場黑話，依我看，多半是哪個官場退下來的老手?！?p/> “胡扯！有明證嗎，就在這里瞎咧咧！？”

李贄看著兩人腦袋擠在一塊看新報，突然想起自己落下兩期西游記沒看了。

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餅，李贄朝店家努努嘴：“店家，這兩期的新報有嗎？”

店家想婉拒，又怕這廝找麻煩，思前想去，還是轉(zhuǎn)身拿了兩份新報來。

交到面前這客人手中的時候，還不忘囑咐一句：“小心別弄壞了。”

李贄擺了擺手，將報紙拿在了手中。

本是打算先，就著面條大快朵頤。

結(jié)果一眼掃過，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。

李贄皺眉喃喃自語：“從善惡論……學(xué)習(xí)……的態(tài)度與方法？什么鬼名字！”

本著批判的態(tài)度，李贄放下西游記，先看起來這篇顯得有些殘障的東西。

看到開頭……哦，原來是皇帝啊，他這才想起此之前，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。

也難怪，十歲少年，正是對善惡疑惑的時候，李贄對這個年紀(jì)的思辨水準(zhǔn)，放寬了容忍度。

況且用先天之人作為明證，無論如何，思路還是有些新奇。

且讓他看看有了什么結(jié)論？

當(dāng)當(dāng)他看到皇帝妄下論斷的時候，又搖了搖頭。

區(qū)區(qū)一人，怎么能下定論呢？

正要腹誹一番，看到結(jié)尾一句，又挑了挑眉。

這小皇帝，似乎潛質(zhì)還不錯。

李贄沒有第一時間去，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報。

畢竟此前從未有報紙，刊載皇帝的經(jīng)學(xué)討論，任誰都會好奇，想看看后續(xù)。

但，下一期更讓李贄出乎意料。

乃是說，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，宣布成立一座新學(xué)府，特為求明證之用。

三十日，皇帝下詔，求問“如何求得明證，如何確認(rèn)明證真?zhèn)巍保灾形镎?，可于新學(xué)府掛職，賜吏身，領(lǐng)月俸十兩。

百姓、監(jiān)生聞訊，爭相議論。

十一月二日，也就是昨日，游商程大位揭榜，面刺皇帝善惡論明證之疏漏。

曰，善惡之論，區(qū)區(qū)一例不足以定證，或有十例、百例，盡皆如此，才可稱之為明證。

同時，其人既然至今混沌，豈能只讓內(nèi)臣導(dǎo)于善？

亦應(yīng)再一人導(dǎo)于惡，二者相比，才可證明。

皇帝聽聞，主動召見了程大位，當(dāng)面承認(rèn)了自己的不足，稱贊道“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”。

上下詳談甚歡，而后一同定制，暫定善惡論研究方法為“試驗法”。

又以程大位之言，試驗法所得，必然應(yīng)有可以重復(fù)實現(xiàn)的特征，否則不可稱之為明證。

再有，試驗法當(dāng)有對比，一正一反，宛如一陰一陽，否則只可稱之為片面明證，不取也。

并賜程大位新學(xué)府客座教諭身份，領(lǐng)月俸十兩，不必坐班。

李贄看完后，對這部分討論盡數(shù)略過，眼睛死死盯著“掛職”、“月俸十兩”上。

他招來店家，問道：“店家，這新學(xué)府建在哪兒？”

自己得去瞅瞅，有官身能不能兼任。

與此同時，乾清宮。

皇帝陛下今日睡了個懶覺，天亮透了才起床。

今日先帝原配太后，移入先帝陵寢，與先帝合葬。

祭祀大事，合當(dāng)輟學(xué)一日。

而后朱翊鈞便吩咐了駙馬都尉許從誠代皇帝祭祀，自己躲了個懶。

政事交由內(nèi)閣，兩淮的事托付給了海瑞，朱翊鈞總算是沒什么急著辦的事了。

接下來插手京營，倒是可以徐徐圖之，他記憶中，顧寰應(yīng)該死得挺晚。

朱翊鈞伸了個懶腰，喚來宮人替他更衣。

思考著是稍后是去校場，還是去工部問問朱衡大船的事。

恰在這時，張宏神色有些緊張了進(jìn)了殿。

甚至主動接過了更衣的活計，自作主張驅(qū)退了宮人。

不等朱翊鈞發(fā)問，他就小聲道：“爺，昨夜慈慶宮著火了?！?p/> 朱翊鈞猛然醒過神：“母后傷著沒？”

他第一反應(yīng)就是問起陳太后的安危。

這時候要是燒死個太后，影響就太惡劣了。

張宏連忙道：“火勢當(dāng)場就控制住了，只傷著幾名太監(jiān)宮女，太后相安無事。”

“之后太后命奴婢將慈慶宮的人都扣住，親自逐一盤問?！?p/> “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宮給陛下稟報，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離開，給奴婢也按住了?！?p/> 張宏三言兩語就說清了原由，還特意點明了為何沒有第一時間來稟報。

那種情況，他要是執(zhí)意讓人離開，只怕會讓陳太后疑心皇帝。

朱翊鈞松了口氣，陳太后沒事就行。

他展開雙臂，讓張宏替自己穿戴，神情嚴(yán)肅問道：“火勢正常嗎？”

若是什么打翻燭火也就罷了，就是怕，有人作死。

張宏遲疑了片刻，斟酌道：“火起得有些快，但也不是太明顯?！?p/> 朱翊鈞面色陰沉，沒有開口說話。

若是人為，能是誰做的？南直隸鄉(xiāng)黨？兩淮的爪牙？還是晉黨？排斥新法之輩？

又是什么目的？是示威？還是離間？或者是想給他叩屎盆子？

朱翊鈞等穿戴好，才沉聲開口道：“走，去慈慶宮。”

說罷，甩了甩寬袖，大步流星往外走，無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。

張宏連忙跟上。

一路無言，一行人很快趕到了慈慶宮。

朱翊鈞站在慈慶宮外，就感受到一股燒焦味，撲面而來。

他一邊放緩腳步，一邊問道：“母后在寢宮嗎？”

張宏忙道：“太后在暖閣?！?p/> 剛起了火，不敢在寢宮待著也正常，朱翊鈞點了點頭，邁步進(jìn)了慈慶宮，直奔暖閣。

剛一進(jìn)暖閣，就看到陳太后坐在椅子上，用手撐著臉頰，歪頭休憩。

聽到有人進(jìn)來，突然坐直身子，睜開了眼睛。

見到是皇帝進(jìn)來，這才稍微放松下來。

“孩兒給母后請安?！敝祚粹x行了一禮。

陳太后揉了揉眉心：“暫時躬安，往后就不一定了。”

朱翊鈞聽出了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。

忙起身走近，給陳太后揉揉太陽穴，口中說著：“母后審出來什么了嗎？”

陳太后無奈道：“不慎打翻燭火?！?p/> 朱翊鈞追問：“果真？”

陳太后嘆息不語。

朱翊鈞默然。

這就是沒審出來的意思了，但又不能對外說有人故意縱火，但不知道是誰。

影響天家顏面倒是其次，重要的是，容易引得內(nèi)外相疑。

朱翊鈞小心道：“母后有頭緒么？”

陳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，開口道:“這話我問陛下才對，陛下近來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？”

宮廷失火其實是一件很常見的事，往往也有跡可循。

陳太后的記憶中，先帝支持開海的那兩年，宮里常有失火的事。

如今被皇帝隔絕了內(nèi)外，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，但……從前次高拱離京，內(nèi)閣非要見她一面來看，外朝對母子二人的關(guān)系，恐怕是沒往好的方向猜，若是她昨夜被燒死在宮里，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個麻煩。

所以，與其說是沖著她來的，不如說是皇帝惹的麻煩。

恰在此時，李進(jìn)從暖閣外走了進(jìn)來:“陛下，太后娘娘，外朝眾臣聽聞慈慶宮失火，特遣人來慰。”

朱翊鈞目光一閃，嘖了一聲:“好快的消息！”

他停下了揉按的手，朝陳太后開口道:“母后，讓孩兒處理罷?！?p/> 還有一章，要么10點左右，要么明日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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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隆慶六年十月，庚午，慈慶宮后西連房火，內(nèi)閣、府部、及日講等諸臣，上恭慰，俱報聞。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