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歷明君 第75章 燔黍捭豚,治病救人

魏國公府。

徐邦瑞手上緊緊攥著一封信箋，一臉驚嘆。

“好！他也知道吏治窳敗，他們朱家人難辭其咎！”

竟然遇到了這般能扛事的皇帝，難怪敢讓他別找死，不冤，果然不冤！

徐維志則是站在老父身后，急切道：“父親，這是北直隸加急送來的，海瑞此刻離應(yīng)天府還有一段，還請早做決斷！”

海瑞都快查到頭上來了，老父還有心情夸贊皇帝，真讓人心急如焚。

徐邦瑞沒有理會自家兒子，仍目不轉(zhuǎn)睛看著皇帝的罪己詔。

嘴里喃喃道：“朕心昭然，矢志不渝……好好好！”

“我兒啊，說真的，這股英雄氣魄，即便是我，都忍不住心折。”

他實難相信，這是世宗皇帝一脈的種。

此時多少有些明白了，宗祀里留下的那些手札中，祖上徐達(dá)跟隨太祖時候的心情。

可惜世子爺體會不到這股心情。

徐維志仍是焦急地在身后打轉(zhuǎn)，出聲催促道：“父親，事后再想這些罷，海瑞就要來了，咱們時間不多了！”

北直隸都能探聽到，更別說淮安府了。

基本上天使剛過山東，這邊就已經(jīng)提前知道了。

終于，徐邦瑞被自家兒子催得不耐煩了，忍不住呵斥道：“老子都不急，你急什么！”

“被人騙去海瑞那里丟了臉，還不長記性，整天想著找回場子，老子都不敢想，你也配！？”

徐維志受了呵斥，欲辯解又止

他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去，悶聲道：“孩兒為了國公府安危考慮。”

徐邦瑞皺眉看著兒子。

幾次想動手，可轉(zhuǎn)念想兒子這年紀(jì)了，又忍住了。

他冷聲道：“決斷？要我如何決斷？”

“是讓你也跟懷寧侯那個蠢貨一樣，私調(diào)兵丁去截殺欽差？”

“還是學(xué)那些文官來一出裹挾民意？”

“動動腦子！”

“找死也沒有伱這么急著送上去的。”

“上次吃的虧是不是還不夠你長記性！？”

徐維志有些不服氣，辯解道：“那也不能坐以待斃？”

徐邦瑞深吸一口氣，按捺住怒意，沉聲道：“坐以待斃？我犯了什么案？”

“我才回南直隸多久？斃也斃不到我頭上！”

回南直隸沒多久，好處就撈了小半年，凈推他出來頂雷了。

別說犯案，他現(xiàn)在對魏國公府上的各房，都還不能如臂指揮。

徐維志一怔，忍不住道：“父親，之前私下調(diào)動虎賁右衛(wèi)，就是府上的三房和四房……”

徐邦瑞起身，打斷了兒子的話，冷冷道：“對啊，你也知道是三房和四房。”

他意味難明說道：“若是這些人心中有圣上和宗族，才是應(yīng)該坐以待斃，壽終正寢了。”

這話直白到了極點。

徐維志終于明白了自家父親的意思，也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何端居穩(wěn)坐，半點不急。

原來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有所犧牲了！

忍不住身上一寒。

仿佛第一次意識到，父親是父親，魏國公是魏國公。

如此輕描淡寫地要讓家人送死，幾乎令他膽寒！

這可不是什么五服外的遠(yuǎn)房親戚，可是實打?qū)嵉难}骨肉啊！

旁的不說，某些人不在南直隸的時候，他徐維志依靠的，就是這些叔叔伯伯們，恩情與感情，可不比父親差！

這就是魏國公的冷酷無情，這就是斗爭的腥風(fēng)血雨！？

徐邦瑞雙手籠在袖子里，瞥了一眼難以接受的兒子，輕聲道：“陛下說了，徐邦瑞，別找死。”

他轉(zhuǎn)頭拍了拍兒子的肩膀，轉(zhuǎn)身離去。

只留下一句：“你也不想你老子找死，對吧？”

戶部衙門。

南直隸戶部尚書曹邦輔面色難看地，將手上的信紙扔進(jìn)了火盆里。

禮部尚書秦鳴雷坐在下手，靜靜端坐著。

兩雙眼睛看著火盆，瞳孔中映照出簇簇火焰，搖曳起舞。

似乎要死死將其上的文字，記在心中一般，目不轉(zhuǎn)睛。

天色昏暗，正好將二人臉色襯得明滅不定。

二人從沒想過，經(jīng)歷過嘉靖，隆慶二朝，眼看就要致仕上岸之際，會迎來這種圣君。

這種人物，翻遍青史都罕見，誰曾想破天荒地自己會遇到！

好圣君啊，這不是好圣君，還有誰能是？

這是百姓福祉，大明曙光，以及……對他們而言的，滅頂之災(zāi)。

秦鳴雷的搖頭嘆息，贊嘆不已道：“來的路上我推演了好半晌，也沒想明白，皇帝是怎么跟朝官達(dá)成的共識。”

這可不是話本，皇帝一聲令下，大家就遵照而從。

別說這種有礙名望的事，就是但凡虧一個銅板，皇帝都得被拋到腦后去。

曹邦輔興致不高，搖搖頭：“無非就是威逼利誘。”

“開中法和開海，兩塊骨頭，足夠他們啃了。”

“只不過是把人合起伙來，好啃南直隸的肉。”

那些勛貴大員，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挖肉放血，來給皇帝抬轎子的。

必然有所補(bǔ)償。

按他知道的，張四維父親是鹽商，就在鹽商里頭宣布支持開中法。

馬自強(qiáng)是正好死了爹，趁著這個機(jī)會被皇帝奪情了。

還有那些勛貴，紛紛遣人南下，考察海運(yùn)之事。

林林總總。

總而言之，退贓是退了，卻也都得了好處。

只有南直隸這些人，沒有得到跟皇帝討價還價的資格。

這如何不讓人惱怒？

秦鳴雷還是忍不住驚嘆道：“即便如此，這手腕，也令我難以置信。”

一個個商討妥協(xié)……這哪里是皇帝，分明是宰輔之才！

不要以為力排眾議，或者是一一說服，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。

沒有宰輔之資，根本不可能有這等手腕。

這意味著，如今御座上的那位，是有著宰輔之才，兼皇帝大義的怪物。

曹邦輔皺眉道：“先不說這個，問題是如今該怎么辦？”

皇帝有這種決心，一副不懼事態(tài)升級的樣子。

那么南直隸要么低頭，要么拿出不亞于此的決心。

低頭就是割肉，拿出決心就要賭命，這可不好選——徐階才剛剛賭輸了。

秦鳴雷意味深長地提醒了一句：“魏國公府和懷寧侯府，如今真的閉門謝客了，兵部都沒能敲開大門。”

這是在提醒曹邦輔，這兩位軍頭都慫了，那還是別想亮肌肉了。

曹邦輔也嘆了口氣：“若不是徐階那個老不死的，咱們?nèi)绾文苈涞竭@個局面。”

本來最多死個徐階的事情，應(yīng)天府稍微出點血，也能將海瑞哄回去。

可徐階為了活命，慌不擇路，逼著眾人抱團(tuán)，卻讓大家越陷越深。

秦鳴雷搖了搖頭：“曹尚書，不是咱們，我來南直隸也不久，縱使拿了一些，卻也不是多大罪過。”

比起兵部某些人調(diào)用弓弩，戶部某些人鉗制漕糧而言，他秦某人還真就能隨時脫身。

曹邦輔一滯。

沒好氣道：“少用這些話來拿捏我，說吧，究竟什么意思。”

秦鳴雷點了點頭，身子前傾，認(rèn)真道：“想脫身，先要明白皇帝要什么！”

“海瑞是為了要咱們的命而來的嗎？”

曹邦輔旋即反應(yīng)過來：“皇帝要錢！”

秦鳴雷點了點頭：“南直隸錯綜復(fù)雜，不是來個海瑞就能壓服的。”

他頓了頓，補(bǔ)充道：“哪怕?lián)Q徐階來也一樣！”

曹邦輔順著秦鳴雷的思路往下想了去。

他思忖道：“既然不準(zhǔn)備對南直隸的官制、域劃動手，那么就不會強(qiáng)要將咱們構(gòu)陷入獄。”

“比起政局動蕩，皇帝應(yīng)該更希望海瑞抽絲剝繭，將鹽政的成果帶回去！”

秦鳴雷瞥了一眼到現(xiàn)在還謹(jǐn)慎用詞的戶部尚書，心里服氣。

他接過話頭，補(bǔ)充道：“海瑞光是抄鹽商的家，現(xiàn)銀應(yīng)該夠交差了。”

“如今的重點在于，他在查南直隸，到底產(chǎn)了多少鹽，要定今年的稅額。”

“給他！”

“把今后的鹽政稅額，賣給皇帝，咱們帶著往年的收獲，疏請致仕！”

這就是壁虎斷尾，及時止損了。

曹邦輔也不是飛蛾赴焰的人，一經(jīng)提醒，立馬豁然開朗。

他當(dāng)即起身：“不止是鹽政，兩季的糧稅，我也可以交給海瑞！”

“走，去找海瑞！”

秦鳴雷連忙拉住他，提醒道：“咱們分量不夠，都察院的都御史徐栻，去找海瑞，直接被緝拿入京了，咱們還是謹(jǐn)慎些好。”

曹邦輔停下腳步，緩緩點了點頭：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秦鳴雷點了點頭：“讓李春芳替大家伙出面，他位分夠，大家綁一塊，多少好說話一點。”

兩人議定后，一同出了門去。

淮河口岸，不知誰得了消息，一傳十，十傳百，都知道海瑞要來查案。

紛紛擠在口岸邊上，極目遠(yuǎn)眺。

除了單純的百姓，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各府家丁，站在岸口、酒樓廂房之中，探看海瑞的行蹤。

不一會兒。

一條懸掛著欽差旗幟的大船，緩緩出現(xiàn)在眾人視野之中。

百姓們有的看熱鬧，有的揮舞起手臂，算是迎接。

家丁、差役們則是對視一眼，紛紛隱入人群，各自回府報信。

大船抵?jǐn)n。

左右便打出了巡撫的回避、肅靜牌，疏散人群。

錦衣衛(wèi)占據(jù)沖要位置，防止暗箭傷人。

率先下船的，是魏朝，率先領(lǐng)著小太監(jiān)離去，直奔府衙，讓應(yīng)天府尹謄抄布告皇帝的罪己詔。

徐階看著太監(jiān)離開的背影，喃喃道：“竟然是要布告天下，難怪用大白話，果真好氣魄。”

海瑞沒有多余的表情：“這道詔書，值得天下人都看看，也好知道……往后的大局是什么。”

“陛下說，這叫最大限度地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。”

生僻的詞匯，并不影響理解。

徐階無言以對。

眾人陸續(xù)下船。

徐階被簇?fù)碓谥虚g，宛如提線木偶，被趕著往前走。

自從看到皇帝的罪己詔后，他就明白，此前所有涉案的人，一個都跑不掉了。

那份透出紙面的決心，除非是造反，否則當(dāng)真是不能動搖的。

他突然明白，皇帝為什么跑到西苑去了。

彼時有人猜測，是內(nèi)閣權(quán)勢滔天，跟太后狼狽為奸，架空了皇帝。

也有人猜測，是皇帝與朝臣不和，故意躲在西苑不出。

而在如今的徐階眼中，就很清晰了——這是未雨綢繆，早就為這種時候做好了準(zhǔn)備啊！

若非這般謹(jǐn)小慎微，皇帝恐怕免不得一個早夭。

所以，這是提前謀劃了多久！？

他幾乎看不到這位皇帝的破綻。

陰狠毒辣，卻又光明正大。

一往無前，卻又謹(jǐn)小慎微。

簡直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對手。

徐階隨意開口問道：“要我這把老骨頭做什么？”

他在想，自己以及徐家，究竟還有沒有生路。

徐階并不是一個引頸就戮之人，但凡還有一絲希望，他都會掙扎求生。

造反？這就不必多想了，已經(jīng)找到懷寧侯跟魏國公頭上了，必然不可能犯這么大的疏漏，還給這些人物串聯(lián)造反的機(jī)會。

金蟬脫殼？徐階抬頭看了一眼海瑞，若是常人，說不得還能同他玩一場假死脫身的戲碼，可惜這是個又臭又硬的石頭。

那么，真正意義上的投誠？可皇帝似乎恨他入骨，哪怕退一步說，他本身也沒有了投誠的籌碼。

想到此處，徐階心底不由升起一股無力感。

若是他還在中樞，早些知道這位皇帝的秉性，他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！

海瑞落后半步，沉吟片刻：“先去找南京守備張鯨！”

南京守備府。

“什么，死了！？”

海瑞跟徐階對視一眼，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訝。

張鯨點了點頭：“懷寧侯府今晨發(fā)的喪。”

徐階連忙追問道：“看到遺體了嗎？”

別是什么火燒看不清面目之類的套路。

張鯨太監(jiān)出身，習(xí)慣性帶著諂媚道：“徐少師，我親自去看過，是孫世宗本人沒錯。”

“孫家說是病故，不過……依我看，當(dāng)是畏罪自殺！”

“不僅懷寧候府，今晨魏國公府，也接連傳出族人病故的噩耗。”

說到此，他也忍不住有些恍惚。

此前還與他起了沖突的懷寧侯一夜猝亡就罷了，沒想到魏國公府也跪得這么快。

這是被欽差嚇?biāo)赖模?p/> 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，張鯨至今還云里霧里。

海瑞冷笑一聲：“都是與淮安衛(wèi)閣字號、飛熊衛(wèi)、虎賁右衛(wèi)的異動有關(guān)的人吧。”

這是自己體面，防止?fàn)砍哆^大的意思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。

懷寧侯是天順年間得封，以奪門之變獲爵，向來屬于鄙視鏈的最底層。

如今的懷寧候?qū)O世宗，已經(jīng)是第八代，嘉靖年間襲爵。

南京守備兼掌中軍都督府事，又在南京經(jīng)營日久，幾乎可以說是南直隸軍方頭把交椅了。

而魏國公，則是南直隸的坐地虎。

畢竟是開國勛貴，又世代都在南京經(jīng)營，論樹大根深，可謂無出其右。

各衛(wèi)各所，基本上都要受到魏國公府的影響。

只是沒想到這兩家跪得這么快。

這些人可以說都是被嚇?biāo)赖摹?p/> 但，這還不算完，畢竟這事，跟兵部恐怕也脫不了干系。

光是南京守備府的參贊機(jī)務(wù)，以南京兵部尚書兼任，就足夠牽連下去。

就在眾人各有所思的時候。

一名太監(jiān)突然跑了進(jìn)來，附在張鯨耳邊說了兩句什么。

徐階倚老賣老，直接一拍桌案：“什么話我這個南直隸巡撫聽不得！”

張鯨嚇了一跳，脫口而出：“前大學(xué)士李春芳想見二位欽差！”

海瑞跟徐階對視一眼。

而后一言不發(fā)，不約而同徑直起身。

李春芳雖是揚(yáng)州府人，卻也在應(yīng)天府購置了宅邸，方便交游旅居。

這處宅邸不大，卻頗顯文人氣質(zhì)。

宅邸四散著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，都是青灰二色，顯得清冷孤高。

即便飛檐翹角，雕梁畫棟，也并非華美，而是精致文雅。

庭院中央碧波蕩漾的池塘中，種著不知名的植物，紅綠相應(yīng)。

李春芳隨手灑下一些餌食，引得錦鯉來回穿梭，激起圈圈漣漪。

“老爺，徐少湖跟海剛峰來了。”家仆通稟道。

李春芳拍了拍手，緩緩站了起來。

將手中餌料盡數(shù)拋灑在池中。

轉(zhuǎn)過身道：“請他們過來罷。”

話音剛落，身后就傳來聲音。

“本官奉旨查案，一應(yīng)涉案之處，都可去得，倒是不用人來請。”

李春芳回過頭，只見徐階與海瑞聯(lián)袂入內(nèi)，身后的錦衣衛(wèi)如同潮水一般朝四周蔓延，把守住關(guān)鍵位置。

海瑞看向李春芳，面無表情道：“據(jù)案犯王汝言說，他彼時從縣令升任回京，便是走了李石麓的路子，乃至于此后貪腐，都會向李石麓進(jìn)奉，可有此事？”

李春芳看了一眼徐階，又看了一眼海瑞。

有些無奈地?fù)u搖頭：“海剛峰不必玩什么先聲奪人的戲碼，當(dāng)真是有要緊正事。”

海瑞被一口揭穿，也不覺得尷尬，又開口道：“那就是徐少湖珠玉在前，感動了李石麓，如今也要投案了？”

既然都主動來尋李春芳，那話語間的主動權(quán)就更不能丟了。

李春芳養(yǎng)氣功夫極好，不為所動。

他沉吟片刻，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看著海瑞，開口道：“我能猜到陛下的目的。”

他頓了頓，神情嚴(yán)肅地認(rèn)真說道：“我可以幫陛下分憂，拆分南直隸！”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