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藏 第325章 幼稚

城南一座大宅中，后花園為陣法籠罩，明明已經(jīng)是將要飄雪的寒夜，這里卻依然溫暖如春，碧樹如玉，花團錦簇。

園中有湖，一亭飛架湖上，亭中放著一桌精致酒菜，邊上擺著兩張臥榻，高矮不一，風格不一。

此時寧國公主身著薄裙，斜靠在一張臥榻上，正在看著話本。她一身長裙材質(zhì)極為柔順妥帖，如流瀑般掛在身上，如一幅起伏有致的寫意山水。

她也未著鞋襪，一雙赤著的小腳露在外面，白中透粉，看著纖細，可是每根腳趾都是滾圓的，完全看不到骨相。

偶爾話本看到緊要處，她整個人都有些繃緊，小腳五趾蜷起，把周圍人的心都揪了起來。

花園中一棵樹搖晃了一下枝條，說：“還沒到時間嗎？”

池中有魚浮出水面，看看空中圓月，說：“還有一刻鐘。”

另一條魚浮水，問：“那蠻子能有什么大事，非要拖兩個時辰，一定要子時才來？”

園中一塊假山石晃了晃，用無所不知的口氣道：“他得了些了不得的賞賜，需要時間煉化，這幾日正是最關(guān)鍵之時，用功些也不奇怪。再說夜深人靜，正好掩蓋他虛弱本質(zhì)。”

“桀桀桀……”角落黑暗中一只鴨子發(fā)出獰笑，說：“可惜他絕對算不到我等已經(jīng)提前埋伏在此，做他三槍名聲的見證！就是又要委屈公主一次了。”

寧國公主慵慵懶懶的道：“你們幾個，裝背景就裝背景，還沒到時間呢怎么就沉不住氣了？哦對了，法寶倒是得先過過手，免得到時忘了用。”

她伸指輕彈，數(shù)道紗簾就憑空而降，將整個水亭籠罩在內(nèi)。簾帳上只能看到一片淡粉流動，任你有多大神通也無法看到簾后景物。聲音倒是可以毫無窒礙的傳出。

眾背景全都不作聲了，片刻后哀怨悲憤之氣就在后花園中彌散。他們知道寧國公主手中必有法寶，但這寶貝也太強了點，不是真君根本看不穿。何至于此啊！

夜色中，一隊騎士飛馳而過，直奔西門。

眾騎士身上都閃動著道力光芒，鐵蹄落地無聲，是以道路兩側(cè)民宅中的人都是一無所覺。

城門守衛(wèi)眼見一眾騎士奔來，嚇得睡意全無，急忙道：“站住！何人深夜沖門？”

一把華麗寶劍遞到了守門軍官面前，馬上騎士冷喝道：“這是大王賜劍，見劍如見大王！我是定西節(jié)度使衛(wèi)淵，有緊急軍務要出城。速速開門！”

劍中有獨有法力印記，守衛(wèi)王城的軍官都知道如何辨別真?zhèn)危斚买炦^寶劍后就打開了城門，衛(wèi)淵召集在衛(wèi)城中駐扎的騎士，趁著夜色出城，一路遠去。

此時明月高懸，正是子時。

奔出十余里，衛(wèi)淵方才回頭，夜色中的穎城如盤踞在大地上的怪物，吃人不吐骨頭。

子時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，寧國公主實在忍不住，派人到驛館去找衛(wèi)淵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驛館已經(jīng)人去屋空。再一路詢問夜巡士卒以及守門軍官，才知衛(wèi)淵連夜出城，不知所蹤。

公主又羞又惱，但又無可奈何。

于是一院子的活物出水的出水，拔根的拔根，鴨子差點忘了變回人形，想要當場飛走。還好被旁邊大樹一枝條拍了下來。這里可是晉都，半夜亂飛很容易被射殺。

一眾公子少爺們可還從來沒遭過這種大罪，也從來沒有這么深入的體驗眾生。

此日過后，‘寧國有召，夜遁千里’又成了衛(wèi)蠻子的一段談資，茶余酒后必會被提及。

離開晉都，衛(wèi)淵就不再保留，率領(lǐng)騎隊快速前進，三日間奔行兩萬里，來到了西域西部的一座城市，萊。

萊城有戶約二十萬，在晉西算是大城。這里商路四通八達，周邊田野成片，屬于富庶城市。衛(wèi)淵將這里設為中轉(zhuǎn)地之一，準備在此休整一天，順便觀察一下西晉的風土人情。

自有騎士前出，先行辦理好一應手續(xù)，隨后騎隊在城外駐扎，衛(wèi)淵則是便服進城，隨意走著看著。

萊城果然繁華，城內(nèi)人頭涌動，處處都是煙火氣。城內(nèi)有高墻深院的大宅，更有連綿成片的棚戶，倒是與曲柳鎮(zhèn)有些相似，只不過比曲柳鎮(zhèn)多少要富一些。

衛(wèi)淵在城內(nèi)穿街走巷，既不避忌大戶的兇狠家丁，也不嫌棄棚戶區(qū)到處污穢的糞水。就這樣走著、看著、偶爾談上幾句，一整天就過去了。

入夜時分，衛(wèi)淵才來到郡守府，郡守已經(jīng)擺好宴席相候。

郡守身形清瘦，已經(jīng)有些年紀。他名為王端，四十年前的進士，今年七十有余，修成法相已有十一年，再無寸進。

酒過三巡，寒暄已過，就進入正題。

衛(wèi)淵道：“久聞萊城富庶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。我初治地方，還有很多事看不懂，想向王大人請教。”

“知無不言，言無不盡。”

衛(wèi)淵道：“我有兩問。一是城中人似是比戶藉所載要多得多，不知從何而來。其二，城內(nèi)許多設施年久失修，以萊城富裕，應該不至于無力修繕才對。”

王端呵呵一笑，道：“衛(wèi)大人這是考校下官來著。首先說人，萊城現(xiàn)在在冊戶數(shù)十八萬九千，實際恐怕多了一倍不止。但是多出來這些人不在官冊上，而是在各高門大戶的私冊上。”

衛(wèi)淵若有所思：“是因為戶稅？”

“正是。”

西晉有戶稅，也即是俗稱人頭稅，以登記在冊的戶為基礎(chǔ)繳交，所以自古以來一向有人茂則稅足的說法。

衛(wèi)淵一路細問，王端倒真是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

城中眾多人口為了免交戶稅，選擇把自己賣給了大戶人家，變成不在冊的奴仆。而城中大戶不是姓許就是姓呂，這兩姓就占了八成，其它一成多則是李、徐、寶等。非是豪門的大戶加起來還不到半成。

此時酒到微醺，王端話就說得深入了些，道：“衛(wèi)大人，你剛才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。萊城看著富裕，實際上庫房空虛，哪有錢修繕街區(qū)？我這里每年的歲入銀子，您知道有多少是來自大戶嗎？”

王端也不需要衛(wèi)淵猜，說話間就伸出一根手指。

衛(wèi)淵大為震驚，道：“一成？”

王端點頭：“只有一成！而且這一成中，大部分還是從七姓之外的本地豪富手中收上來的。在冊那十八萬戶，貢獻了九成稅銀。”

“若是不計稅銀，只看收入呢？”

王端笑笑，道：“衛(wèi)大人又在考校我了，此事都無須胥吏細查，稍微看一下就能知道，論收入的話，這個比例得倒過來了，恐怕還不止。”

“也就是說，普通百姓用一成收入，交著九成的稅？”

“普天之下，皆是如此。”

衛(wèi)淵笑道：“我看幾處大宅所在街區(qū)相當齊整干凈，修繕費用不會都用在那里了吧？”

“衛(wèi)大人說的是上三區(qū)啊，確實把所有費用都填進去了，仍是不夠。要大戶們自掏一些腰包，才有今日這般模樣。”

“原來如此！喝酒！”衛(wèi)淵舉杯。

后面的問題已經(jīng)無須再問了。比如為何有些小店明明生意興隆火爆，店主卻穿得破破爛爛、里面也是家徒四壁。九成稅銀，就是答案。

而且上三區(qū)大戶們還需要自掏腰包修繕街區(qū)，想必也沒少給王端施壓，要他多收稅上來。

酒足飯飽，衛(wèi)淵告辭。

臨別之前，衛(wèi)淵又問了最后一個問題：“為何不從大戶那里多收點稅？于他們而言，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。”

王端道：“衛(wèi)大人身居高位，豈會不知收銀子雖然有多條道路，但每一條都是千難萬難？從古至今，天底下只有從草民頭上收稅最是簡單。”

“收得太多，豈不就是要官逼民反？”

王端呵呵一笑，道：“那下官寧可多剿滅幾路反賊。”

衛(wèi)淵行了一禮，道：“多謝王大人指點，告辭。”

目前衛(wèi)淵身影消失，王端才回府，吩咐關(guān)上大門，然后搖了搖頭，吐出二字：“幼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