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仙主 第一百九十九章 掙扎雪泥,攀探明月(一)

“……你是什么人？！”少女驚了一下，她怒視著他，但昏暗天色下那臉已先白了一些。

若在江湖對(duì)峙中，這種色厲內(nèi)荏等于飄到餓狼鼻頭的血?dú)狻?p/> 裴液垂頭盯著她，直到這張臉上扭曲的怒火漸漸冷卻下去、化為一種微白憂懼的倔強(qiáng)。

“我、我是李蠶南，大唐八公主，皇后殿下是我生母……你、你一個(gè)外男怎么會(huì)在宮里？該當(dāng)何罪？”

“是我的人。”李西洲這時(shí)才從后面趕上，提裙拾階走了上過來。

李蠶南挪目瞧去一眼，一霎臉就真?zhèn)€白了，那襲紅衣金面像是宮中的妖火，她一下僵硬在原地，訥訥不知所言。

“放開她吧。”李西洲道。

裴液松開手，側(cè)步讓到一邊，低頭扶起了朦兒。

“不行禮么？”李西洲看著少女，語(yǔ)氣很尋常。

“臣、臣妹見過晉陽(yáng)殿下。”李蠶南連忙提裙斂裾，深深一躬。

“因何打罵她？”

“……”李蠶南僵硬地躬著身，仿佛被鷹按在爪下的兔子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李西洲垂眸看了她一會(huì)兒：“不要總在宮中撒氣了，傳進(jìn)你母親耳朵里，不還是自己挨罰。”

“是……謹(jǐn)遵殿下教誨。”

“你在宮中過得不開心，前些天圣人賜了你東坊一座宅子，不是很好么。”李西洲道，“人與人總有高下，你喜歡和人比，在神京城里會(huì)比在大明宮舒心許多……回去吧。”

女子只言此兩句，語(yǔ)氣很淡，聽不出訓(xùn)斥或什么，李蠶南怔怔顫了一下，下意識(shí)抬起頭，但那飄蕩的紅衣已轉(zhuǎn)去少年那邊了。

她又瞧了眼那挺拔冷峻的少年，低頭行個(gè)告退之禮，沒有言語(yǔ)，退出了這方石臺(tái)。

朦兒正剛剛檢查完自己的木肢，抬頭露出個(gè)很慶幸的笑，顯然沒有壞。

裴液皺眉看著她：“她為什么打你？”

“……因?yàn)橛宏雷拥幕槭掳伞！彪鼉旱皖^拍著身上的腳印，“雍公子這幾日和我家殿下走得近，八殿下就很惱怒。”

裴液抿唇打量她的身上，幾乎沒有干凈的地方，倒不只是被施暴的痕跡，身上沾了很多泥片，還有雪化后的濕痕，像是摔了幾跤又掙扎爬起的樣子。

頭發(fā)好幾處蓬亂，臉上有個(gè)紅紅的巴掌印。

裴液再次皺了皺眉。

“那她找李幽朧啊，打你干什么——李幽朧不管嗎？”

“沒必要告訴殿下啊……”朦兒看了眼少年冷怒的臉色，連忙微笑道，“哎呀，你別生氣，我和殿下很親的。殿下為我做很多事，我為殿下受些委屈，都習(xí)慣了，沒有什么的……而且，你其實(shí)也別太怪八殿下啦。”

侍女低頭拂著身上的臟污：“她也沒有那么壞的，你知道嗎，其實(shí)是諸麟子中麟血最淡薄的一個(gè)就是八殿下——”

她言至此處猛地住嘴，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遠(yuǎn)處的紅衣，但那位殿下似乎沒有過來的意思，只安靜站著，也沒朝這邊望來一眼。

朦兒壓了壓嗓子：“她在宮中也沒有自己的宮殿，每有什么事總是坐在最末……反正，在宮里沒有麟血，日子很不好過的。”

她有些低落：“如今這樁婚事，皇后殿下說點(diǎn)給她，又被我們搶走，她生氣些也是應(yīng)該的。”

她仰起頭來，這時(shí)候夜幕掛上了星星，又映在她笑瞇瞇的眼里：“你瞧我臉上，她都?xì)獬赡菢恿耍贾淮蛄藗€(gè)紅印。要是按管事嬤嬤的力道，早變青出血了。”

裴液沉默看著她，其實(shí)和這位侍女邂逅好幾次了，每回她都看起來很艱難的樣子，但又每回都是這樣樂觀的笑，好像身體所受的一切侮辱苦痛都能拋到腦后。

但裴液很懷疑世上真有這樣的人，他默然了一會(huì)兒，道：“什么叫被你們搶走，這婚事按什么確定的？”

談及這里，朦兒整理裙擺的動(dòng)作微微僵了一下：“婚事，當(dāng)然是皇后娘娘點(diǎn)定的啊，所謂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……圣人他老人家又不插手的。”

“但皇后不是點(diǎn)的李蠶南嗎？”

“嗯？”

“哎呀，你別管了，反正明日宴上說不定就有結(jié)果了。”朦兒撇過頭去，“再不濟(jì)，訂婚時(shí)你就知曉了。”

裴液卻從來不是知趣的人，他皺眉看著有些緊張的侍女，忽然輕輕一握她的小臂。

“啊！”朦兒痛呼一聲。

“你受了多少處這種跌傷。”裴液看了眼她的手，上面凍瘡?fù)瑯庸拿浿@然是刻苦鑿冰的勛章，他沉默一下，“每回難受得受不了，你想想這件事，就能重新高興起來嗎？”

朦兒猛地一顫，擰過頭怔怔看著他。

裴液同樣無(wú)言地看著她。

“……好了。”朦兒絞了絞手指，又露出個(gè)微笑，輕啞道，“我告訴你就是了……你別亂說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皇后娘娘……會(huì)同意殿下和雍公子的婚事的。”

“為什么？”

“因?yàn)椋鋵?shí)，皇后娘娘不同意殿下出嫁，是因?yàn)榈钕律砩系镊胙！彪鼉旱吐暤溃路鹪V說了不得隱秘，“但……但我有辦法。”

“什么意思。”

“……對(duì)不起裴液，我以前是瞞著你，我找秘道不是為了逃出去。”朦兒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，但她抬起頭來，眼眸里是亮晶晶的，“其實(shí)，真正的傳說是，故皇后留下了洗去皇子身上麟血的方法，我覺得就在秘道里。”

“……你在想什么？”比起秘道的天方夜譚，這莫名其妙的話更令裴液匪夷所思。

“真的，裴大人，你不在宮里，不懂的。”朦兒臉色微白，固執(zhí)道，“她們說，故皇后人真的很好很好的，如果你很誠(chéng)心誠(chéng)意，她就會(huì)回應(yīng)你的愿望……我和殿下的愿望就是想要去看一看北邊的雪而已。”

“你怎么老信這種話？”

“是真的！”這溫和的侍女第一次說話用力了，嘴唇也微顫著，一雙微閃的眼睛看著少年，“裴大人，是有的……真的、一定有的……”

她跌坐在地上，為了爭(zhēng)執(zhí)這句話把腰背挺了起來，但下肢只能斜在捂化的臟雪里，頭面上碎葉臟泥，臉上掌印絕非如她所說沒怎么用力，此時(shí)已熱騰騰地紅了起來。

裴液抿著唇說不出話了。

這一身泥跡和傷痕都是為了她口中的堅(jiān)稱，包括那條斷去的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