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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錫 220【三十余年如一夢】
王駿本人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失神良久,所以他十分理解陸沉此刻的反應(yīng)。
在陸沉給出那番義正言辭的應(yīng)答后,王駿覺得北邊的本家如果真想求得大齊的接納,必須要率先做出一些表示。
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是王初瓏親自南下。
對于那位將近十年沒有見過的堂姐,王駿心里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。
其人從小便展露出與眾不同的天賦,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乃是尋常事。當時他們這些年紀相仿的族中子弟一起開蒙,王駿已經(jīng)算是一眾幼童當中的佼佼者,對于先生的教導(dǎo)可以極快地領(lǐng)悟,但和王初瓏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。
等到八九歲的時候,王初瓏便可以在先生抱恙的時候代其上課。
后來年歲漸長,王駿隨家人遠遷旬陽,和王初瓏便只有書信往來,卻也能從點點滴滴的交流中察覺到這位堂姐日益成熟的智慧。
“令堂姐可真是……不同凡響。”
二人落座后,陸沉似笑非笑地感慨著。
他先前的應(yīng)對是想拿捏翟林王氏,在他想來這種門閥世家心思深沉,如果一開始不能讓對方清醒地認知形勢,往后肯定會蹬鼻子上臉,提出各種各樣的麻煩要求。
至于聯(lián)姻之事,對于逐漸認清自己內(nèi)心想法、志向愈發(fā)遠大的陸沉而言,這個問題不難解決,大不了娶一個千金小姐回來,好吃好喝、有禮有節(jié)地供著。
林溪又不是那種打落牙往肚子里吞、受了委屈不敢吭聲的性子,陸沉并不擔心后院的安穩(wěn)。
只是王家的應(yīng)對確實超出了陸沉的預(yù)料。
王駿略顯尷尬地解釋道:“都尉請勿見怪,其實下官的堂姐這樣做也是出于無奈。淮州和河洛城相距遙遠,往后若是一直依靠書信往來,未免貽誤拖延。若是讓其他人前來,恐怕很難取得都尉的信任。”
“倒也談不上責怪。”
陸沉擺擺手,淡然道:“這件事務(wù)必要保密,除了你本人之外,不得讓任何人知曉令堂姐的身份。”
王駿自然懂得其中道理,當即鄭重地應(yīng)道:“都尉放心,下官知道該怎么做。”
臨別之前,陸沉忽地問道:“令堂姐性情如何?”
王駿大抵明白這位上官此刻復(fù)雜的心情,想笑又不敢笑,垂首答道:“下官的堂姐性格溫和,知書達禮,絕對不會讓都尉為難。”
“行,我知道了,你回去罷。”
“下官告退。”
王駿離開后,陸沉在廊下獨站良久,將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清楚,便拉上陸通趕往都督府。
偏廳之內(nèi),聽完陸沉的匯報,蕭望之和陸通對視一眼,兩位中年男人不約而同地浮現(xiàn)驚訝的神情。
“這般說來,翟林王氏可謂誠意滿滿,否則不會讓嫡女孤身南下。這位王家大小姐必然還帶著王安準備的禮物,等她抵達來安城,我們便可以籌謀北伐之戰(zhàn)。”
蕭望之面帶微笑,他顯然更關(guān)注王家這個安排對淮州邊軍的益處,因而看向陸沉的目光中愈發(fā)多了幾分贊賞之意。
陸通則更在意這件事對陸沉的影響,他抬眼望著自己的獨子,微微皺眉道:“我們要如何安置這位王小姐?”
聯(lián)姻之舉暫時擱置,王初瓏和陸沉并無名分,但是對方孤身南下,在淮州如無根浮萍一般,總不能隨意打發(fā)她在城內(nèi)住下,此非待客之道,也會讓翟林王氏心生不滿。
陸沉在來時的路上便想過這個問題,此刻面對父親關(guān)切的目光,他平靜地說道:“讓她住在我那里吧,其他地方也不合適,再者也不安全。雖然這兩年織經(jīng)司頗有建樹,但城內(nèi)肯定還有偽燕察事廳的眼線。”
既然翟林王氏選擇再退一步,陸沉自然不會矯情作態(tài)。
相較于王初瓏南下帶來的好處,其余細枝末節(jié)不值一提。
“也只好如此了。”陸通臉上的憂色悉數(shù)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淺淺的笑意,又道:“我便不見她了,以免這小丫頭臉皮薄難為情。最近在來安城待得太久,我得回廣陵看一看家中的生意。”
父子二人心照不宣,畢竟昨夜探討的話題才是正經(jīng)大事。
陸沉轉(zhuǎn)而對蕭望之說道:“蕭叔,其實今日我來找你除了這件事之外,主要是想請伱和靖州厲都督聯(lián)系一下。先前的戰(zhàn)略被迫擱置,如今要重啟北伐之戰(zhàn)的謀劃,這方面肯定要和靖州那邊保持及時的溝通,避免將來出現(xiàn)戰(zhàn)術(shù)執(zhí)行上的誤會。”
蕭望之頷首道:“這是自然,你不必擔心。”
兩人開始商議北伐的細節(jié)問題,陸通安靜地聽著,目光始終停留在陸沉年輕俊逸的面龐上,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厚。
靖州,平陽府。
隨著江北大捷的落幕,這一年來靖州的局勢漸趨穩(wěn)定。
雖說新設(shè)的江北四軍中,旬陽軍和江華軍被劃歸淮州都督府,但收復(fù)的領(lǐng)土中大半都屬于靖州,靖州刺史謝東陽和大都督厲天潤肩上的擔子變得更重,兩人幾乎沒有一日空閑,忙得腳不沾地實屬常態(tài)。
只不過從四五日前開始,厲天潤便回到位于平陽城內(nèi)的大都督府,對外的說法是偶染風寒需要休息,除了幾位親信大將之外一概不見。
后宅正房外間,厲良玉和厲冰雪對面而坐,范文定和徐桂等虎將則是來回踱步。
里間不時傳來沉重的咳嗽聲。
厲冰雪清冷的面龐上浮現(xiàn)著明顯的憂色,父親的身體因為當年的舊傷一直不太好。
去年江北之戰(zhàn)的末尾階段,在江華城舉行軍議的時候,她便察覺到父親的舊病有復(fù)發(fā)的癥狀,故而一直忐忑不安放心不下。
這一年看著父親案牘勞形宵衣旰食,厲冰雪多次勸諫,卻沒有任何作用。
四天前那個午后,厲天潤在審閱軍務(wù)時突然昏倒,還好厲冰雪眼疾手快扶住他,否則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等待是如此煎熬。
房內(nèi)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無比沉重。
不知過了多久,兩位老郎中緩步走了出來,厲冰雪連忙起身迎了上去。
“吳先生,家父病情如何?”
她望著左邊那位須發(fā)皆白的老者,急切地問道。
姓吳的老郎中拱手一禮,語調(diào)艱澀地說道:“厲都尉,郡公爺乃是積勞成疾,又引發(fā)了宿疾,我等剛剛幫他施以針灸之法。往后每隔兩日,我等便要施針一回,另有藥方一副,讓下人按時煎藥讓郡公爺服下。”
厲冰雪眉頭緊皺,對方并未說此病何時痊愈,只說診治之法,話中深意不言自明。
她倔強地問道:“還請先生告知,此病是否有大礙?”
吳郎中與另外一位名醫(yī)對視一眼,垂首道:“好教厲都尉知曉,郡公爺之病需要休養(yǎng),藥石只能起到輔助之效。若能少理庶務(wù)安心調(diào)養(yǎng),尤其是要避免勞心費力,理當沒有大礙。”
厲良玉心中喟嘆,上前道:“有勞二位先生,請往前面看茶。”
兩名郎中連忙行禮告退。
片刻過后,范文定等人入內(nèi)簡短地看視之后便離去,厲家兄妹望著病榻上的父親,神情無比傷感。
厲冰雪只覺心里像被刀子剜過一樣疼痛。
從她記事開始,父親便如巍峨高山一般頂天立地,魁梧的身軀仿若遮蔽人間一切風雨。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,這具魁梧的身軀漸漸消瘦,到如今已然漸有衰老之態(tài)。
厲天潤轉(zhuǎn)頭望著床邊的子女,壓制住胸腹間的咳嗽之意,微笑道:“小病而已,你們何須做此姿態(tài)。”
厲冰雪勉強笑道:“爹爹說的是。郎中都說了,爹爹只需要調(diào)理一段時間便能痊愈。”
厲天潤目光溫和,對厲良玉說道:“為父只是偶染風寒罷了,這件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,你去叮囑一下范文定等人。”
厲良玉躬身道:“是,父親。”
房內(nèi)安靜下來,厲冰雪欲言又止。
厲天潤悠然道:“當年楊大帥一身卓絕武藝,滿身鋼筋鐵骨,數(shù)九天于風雪之中以冷水磨礪精神,看得我和蕭望之等人好生羨慕。只可惜,無論我還是蕭望之,都沒有楊大帥那樣的天分,在武學(xué)上鉆研不深。他比我還要好些,畢竟早早被楊大帥攆到淮州掌軍,這些年沒有受過什么傷。”
“爹爹……”
厲冰雪不由得紅了眼眶。
厲天潤望著她,溫聲寬慰道:“乖女不必難過,為父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,再撐個一年半載沒有問題。”
厲冰雪心中一震,連忙搖頭道:“方才郎中說了,爹爹只要安心調(diào)養(yǎng),必然不會有大礙。”
厲天潤笑了笑,平靜地說道:“靖州軍這一大攤子交給誰來接手?”
“那是天子的責任!”
厲冰雪漸漸有些難以克制自己的情緒。
厲天潤并未爭辯這個問題,只是望著她眼中的淚花,緩緩道:“世人提起靖州軍,必然會說出厲天潤這個名字,而靖州軍十萬男兒亦如是。他們是出于對你父親的信任,才甘愿為了大齊的邊疆安穩(wěn)付出熱血和生命。既如此,為父又怎能讓他們失望?”
厲冰雪蹲在床頭,語調(diào)漸至哽咽:“可是女兒不想爹爹有事。”
厲天潤抬手輕撫她的頭發(fā),帶著幾分眷戀,又有幾分決然:“為父是軍人,自當馬革裹尸,豈能惜命?”
厲冰雪用力地搖頭,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表現(xiàn)過如此脆弱的神態(tài),可她同樣知道自己的父親心志何其堅韌,決不會因為外物乃至生死而動搖。
“為父從軍三十余載,歷經(jīng)家國淪喪,總不能在北伐之戰(zhàn)的前夕躺在床上,看著其他人去拼命,如此實非男兒所為。”
厲天潤眼中精光漸漸凝聚,語調(diào)輕緩又不容置疑地說道:“去將這幾日積壓的軍務(wù)奏報拿來,你念給我聽。”
厲冰雪沉默良久,終于緩緩起身,擦了擦眼角說道:“是,爹爹。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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