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錫 349【眾生皆苦】

平康坊，李氏大宅。

李道彥從幼孫李公緒手中接過茶盞，淺淺飲了一口便遞回去，對堂下站著的三旬男子說道：“知道了，你下去罷，繼續(xù)盯著墨苑那邊。”

“是，相爺。”

中年男人行禮告退。

李道彥轉(zhuǎn)頭望向正襟危坐的長子，淡淡問道：“你怎么看待山陽侯的表態(tài)？”

刑部侍郎李適之沉吟道：“回父親，兒子認為山陽侯這是順勢而為，一方面避免被人誤解他對中樞有怨望之心，另一方面借機公然喊出北伐不會結(jié)束，明顯比那個居心不良的落魄文人手段更高明。”

李道彥微微一笑，眼神愈發(fā)深邃：“你認為那個落魄文人的背后站著何方神圣？”

李適之不慌不忙地說道：“有可能是北邊殘留的細作，從朗三元的話鋒來看，他似乎是想挑起中樞和邊軍的矛盾。不過他既然露了痕跡，想來織經(jīng)司不會放過他，或許要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。”

“為父覺得沒有那么簡單，織經(jīng)司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結(jié)果，不過——”

李道彥突然止住話頭，思忖片刻后繼續(xù)說道：“不過這應(yīng)該是一個引子，近段時間你讓家中子弟盡量少出門，尤其是老三那孩子。平時他喜歡胡鬧倒也罷了，如今總得安分一些。”

他蒼老的雙眼中帶著很明顯的警告之意。

李適之垂首道：“是，父親，兒子即刻將云義禁足，同時警告家中其他晚輩。”

李道彥道：“好，你去忙吧。”

李適之起身告退，旋即步伐沉穩(wěn)地向外走去。

李道彥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，忽地輕聲笑了笑。

此刻堂中再無旁人，唯有祖孫相伴，李公緒不由得好奇地問道：“祖父因何發(fā)笑？”

李道彥抬手拍拍他的小臂，悠然道：“方才你沒有聽見嗎？山陽侯當著那些狗屁才子的面，將陛下和你祖父好生夸了一通。我萬萬沒有想到，有生之年能聽到一個邊軍武將的稱贊，而且還是蕭望之認定的接班人。”

李公緒瞪大眼睛。

他雖然才十二歲，卻也知道錦麟李氏的底蘊和自家祖父的名望，祖父想要聽人吹捧還不簡單？不知有多少人想當面吹捧都進不來李家的大門。

“人活于世，最難便是真心二字。”

李道彥看出幼孫的疑惑，微笑著解釋道：“祖父雖已年邁，眼睛還沒昏花，看得清誰是真心實意誰是虛情假意。山陽侯能夠體諒到陛下和中樞的不易，說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，很是難得啊……”

他望著門外的庭院景致，又發(fā)出一聲令李公緒更加不明白的喟嘆。

“只可惜這世上更多是自作聰明的人，就怕機關(guān)算計，最后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”

墨苑。

雅敘大堂東南角的隔窗后面有一張美艷動人的面龐，她側(cè)耳聽著里面的對話，嘴角微微勾起。

“這位山陽侯雖然不擅旁征博引，但也稱得上辯才無雙，這滿堂才子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。”

年方十九的景翩翩嘖嘖稱奇，輕聲感嘆。

站在旁邊的丫鬟畫兒卻是滿臉憂色，怯怯地說道：“姑娘，我們回去罷，萬一讓人瞧見不好呢。”

景翩翩恍若未聞，又道：“真羨慕薛姐姐，不知道她有沒有和那位侯爺多說幾句話。”

畫兒無奈地嘆了一聲。

景翩翩回過神來，抬手在她鼻尖上輕輕捏了一下，笑道：“回吧，瞧你這小貓兒一樣的膽子。”

她自然不知道，此刻站在陸沉身后的薛素素心情有多么復(fù)雜。

當郎三元被趕出去之后，陸沉并未清閑下來，因為下面有很多人向他提問，諸如北伐戰(zhàn)役的細節(jié)、偽燕軍隊的實力、景軍是否還像當年那般兇悍。

陸沉沒有推諉，盡可能耐心地回答這些年輕人，除了涉及邊軍機密的話題，基本上算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，如此謙和的態(tài)度自然不斷贏得滿堂彩。

二皇子此刻反倒成為配角，但他臉上泛著淡淡的笑意，索性坐回原位，優(yōu)哉游哉地欣賞著陸沉和百余名文人士子的交流。

薛素素站在陸沉身后半丈之地，剛好不被下面的人瞧見。

她凝望著這位年輕國侯的背影，藏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攥緊。

先前郎三元刻意挑撥中樞和邊軍的關(guān)系，其實薛素素立刻便反應(yīng)過來，她下意識就想提醒二皇子和陸沉，然而仿佛腦海中有一個聲音突然響起，逼迫她強行停了下來。

陸沉當場拆穿郎三元，這讓薛素素暗暗松了口氣，隨即又覺得自己這種心態(tài)很可笑。

要知道她接到的密令是對這位國侯……

陸沉的聲音不斷傳入薛素素的耳中，他在講述淮州軍取得雷澤大捷的細節(jié)，那是大齊軍隊數(shù)十年來第二次殲滅景軍主力的輝煌大勝。

薛素素低下頭，眼中浮現(xiàn)一抹痛苦的神色。

場間無人知曉她的心思，背對著她的陸沉更不可能察覺。

他講完雷澤大捷的細節(jié)之后，大堂內(nèi)的氣氛略微有些凝重。

當初那份捷報傳回京城，無數(shù)人縱情歡呼對酒當歌，包括此刻大堂內(nèi)的很多文人，仿佛對于他們而言，品嘗勝利的喜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

然而此刻從陸沉口中得知，那一仗邊軍贏得很艱難，為了殲滅景軍主力步卒，數(shù)千名大齊男兒長眠于雷澤平原，他們的家人接到的只是噩耗。

二皇子輕聲一嘆，望著陸沉的眼神里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。

便在這時，一道略顯不諧的聲音在下方響起。

“陸侯爺，倘若我朝與景國互不進犯，是不是就不會再有那么多人犧牲在戰(zhàn)場上？”

陸沉循聲望去，只見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士子，面容清秀眼神明亮。

“閣下怎么稱呼？”

“學(xué)生羅松海，賀州慶元人。”

“伱方才那句話的意思，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沒有必要繼續(xù)推行北伐？”

陸沉此言一出，大堂內(nèi)便出現(xiàn)一陣騷動，羅松海成為場間視線的焦點，其中不乏一些憤怒的目光。

其實在今日文會召開之前，京城文人對于北伐沒有一個直觀且清晰的認知，只是因為家國之念，以及讀書人骨子里的大義之論，期盼朝廷可以重振大齊國威，將北方的景廉人趕回他們的老家。

隨著與陸沉的交流愈發(fā)深入，他們才知道景人在北地如何作惡，邊軍的戰(zhàn)事如何艱難，邊軍取得眼下的戰(zhàn)果是靠著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懇操練以及戰(zhàn)場上悍不畏死的沖殺。

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心理轉(zhuǎn)變，他們從表面大義凜然實則不知就里的喊口號支持北伐，到如今真正意識到邊軍有多么不容易，所有人都應(yīng)當珍惜現(xiàn)在的成果。

故而羅松海的出現(xiàn)讓很多人下意識以為這是第二個郎三元。

眾目睽睽之下，羅松海冷靜地說道：“陸侯容稟，學(xué)生斷無此意。只是方才侯爺也提到，戰(zhàn)爭靡費甚巨，北伐又需要無數(shù)軍中兒郎豁出性命，隨著戰(zhàn)事的深入，這個代價必然會越來越大。于是學(xué)生就在想，倘若能夠與景國訂立盟約，我朝休養(yǎng)生息賑濟民生，等將來我朝國力遠勝景國，或許能用更小的代價完成北伐大業(yè)。”

陸沉定定地看著他，羅松海昂然肅立，面無懼色地迎著陸沉的注視。

片刻過后，陸沉淡然道：“你的想法很理想，就是不符合現(xiàn)實。”

羅松海躬身一禮道：“請侯爺賜教。”

陸沉環(huán)視眾人，說道：“這兩年的戰(zhàn)事中，我朝邊軍的敵人基本都是偽燕軍隊，與景軍主力的碰撞僅有雷澤之戰(zhàn)。難道大家就不好奇，景軍數(shù)十萬兵力身在何處？我告訴大家，景軍主力一直在遙遠的北方，在我朝收復(fù)定州的同時，景軍將趙國兵馬殺得十不存一，如今已經(jīng)徹底吞并趙國。”

羅松海神情微變。

陸沉繼續(xù)說道：“如今的景國占據(jù)北方大片疆域，單論面積之寬廣已經(jīng)超過我朝，而且他們占有世間最好的養(yǎng)馬之地，景軍騎兵依舊強橫無比。現(xiàn)在他們吞并了趙國，下一步會劍指何方？我相信答案不言自明。諸君切記——”

他稍稍停頓，加重語氣道：“景國大軍厲兵秣馬磨刀霍霍，隨時都有可能南下進犯。倘若我朝內(nèi)部還在幻想求和能換來太平歲月，等待我們的就只有一個結(jié)局，便如十五年前之河洛慘案！”

“真到了那一天，亡國滅種絕非危言聳聽！”

羅松海心中一震，情不自禁地再度躬身道：“學(xué)生受教。”

滿堂文人悉數(shù)行禮，甚至包括那些上了年紀的大儒，只聽他們齊聲道：“謹受教。”

薛素素看著這一幕，心中不禁百感交集。

二皇子輕聲自語道：“說得真好。”

墨評第一場走到尾聲，誰也沒有想到陸沉?xí)蔀榻^對的主角，他不談詩詞歌賦、經(jīng)義文章，只說大齊和北方景國的關(guān)系、邊疆戰(zhàn)事的始末和艱難、北伐的意義和關(guān)鍵之處，便讓這些平時眼高于頂?shù)奈娜藗兛辞宄嬲臅r局。

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陸沉的良苦用心，但有不少人像羅松海一樣，在聽完陸沉的長篇大論之后，心里陡然萌生去邊疆的想法。

二皇子和陸沉并肩下樓，意猶未盡的文人士子們迎上來，此刻他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花魁薛素素，滿眼都是那位年輕國侯俊逸的面龐。

人群之中，一位年輕人悄然向前擠著，旁邊的人雖然有些不爽，但此刻大家都朝二皇子和陸沉涌去，倒也不好多說什么。

年輕士子垂首低眉，眸光仿佛一把泛著幽幽寒光的利刃，似乎想要出其不意地亮出，然后一刀扎進那位年輕國侯青翠的苦膽里。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