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樓之扶搖河山 第四百二十九章 解扣春夢香

金陵，明澤巷。

天光已大亮，辰時也已過半，正房中香夢沉酣之人，才緩緩蘇醒。

繡床紗枕，青絲如墨，絲被柔滑，裹著苗條嬌軀，在微暗的光線中，呈現(xiàn)曲線起伏的窈窕婀娜。

房間里彌散著女兒沁人的體香，混雜著一絲微微辛辣的藥氣。

鄒敏兒雙眸睜開的一瞬，便下意識的看向床邊，卻并沒有見到賈琮的影子，心中微微失望。

她本來想自己掙扎著坐起，只是微微用力些，便牽扯出疼痛，便皺著眉頭繼續(xù)躺著。

床鋪下被賈琮鋪了好幾層松江粗麻棉布，又在上面鋪了上等的葦簟，躺在上面倒十分柔潤清涼。

有時候連鄒敏兒都奇怪，賈琮自小生于國公豪門，應(yīng)該是錦衣玉食，不知柴米油鹽。

可偏偏這等居家細(xì)巧之處，似乎知之甚詳，讓她覺得有些古怪，但更多的是妥帖和喜慰。

等到金陵事了，他就該回神京繼續(xù)做他的威遠(yuǎn)伯，而自己會在江南找個安靜之地隱居。

畢竟自己如今的身份，再也不適合返回神京，以后相見的機(jī)會只怕很少，兩地千里，或許從此契闊。

但是，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，對她來說已是最好的結(jié)局，她不應(yīng)該再生妄念，免得于人于己多生煩惱……。

院子里靜悄悄的，因為還未到中天，連一聲蟬鳴都沒有聽到，只能偶爾聽到梧桐枝葉迎風(fēng)的沙沙響聲。

也沒聽到齡官來回忙碌的聲音，還有她空閑時哼唱的動人曲調(diào)。

她知道昨晚賈琮就宿在明澤巷，直到她睡著前，他還在自己房間里翻看文牘。

今天是衙門的休沐之期，他應(yīng)該不會上衙，也不知他和齡官去了哪里。

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養(yǎng)護(hù)，鄒敏兒的傷勢日趨穩(wěn)定。

張友朋是當(dāng)世名醫(yī)，深知重傷之人，養(yǎng)護(hù)比醫(yī)治更加要緊。

他所開的藥方，不僅講究君臣相輔之道，生肌補(bǔ)氣之法，而且加入很多安神凝氣的草藥。

鄒敏兒除了外敷傷藥，每日內(nèi)服湯藥，張友朋的湯藥有安眠效果，所以她每日都會睡過辰時才醒來。

她正感到有些無聊，突然聽到院門被打開的聲音，然后便聽到齡官翠麗嬌俏的聲音。

“三爺，你挑的這條魚多新鮮，活蹦亂跳的，我都捏不住手了。”

“還有這把綠菜，也足夠水靈，綠茵茵的都能掐出水來。”

“三爺，你府上不是有很多人伺候的嗎，平時也不用干這些事情，怎么連逛集市的門道都懂。”

賈琮的聲音，在院子里回響：“逛集市有什么難的，可比讀書做文章容易多了。”

他自然不會和齡官說，他經(jīng)歷過的光怪陸離世界，這種逛菜市場的經(jīng)歷，并不太值得一提。

鄒敏兒聽著賈琮的聲音，心中不由泛出喜意，聽到賈琮和齡官走進(jìn)內(nèi)院的腳步聲。

接著便聽到廚房傳來水聲，還有瓢盆碰撞的聲音，一定是齡官在忙碌。

賈琮已走到窗口，肩上還扛著一張嶄新的竹躺椅，臉上掛著溫煦輕松的笑容。

他進(jìn)了房間，說道：“我掐算著時間，你應(yīng)該差不多也醒了，我買了一張?zhí)梢危阍诜块g里悶了許多天。

這廊下屋檐很是清涼，你可以出來躺著休息，見見新鮮光氣，對傷勢恢復(fù)很有好處。”

賈琮上前扶著她坐起來，又從衣柜中拿出一條粉色對襟比甲，想著讓她穿好再帶她出屋子，畢竟傷后經(jīng)不起風(fēng)。

正想叫齡官進(jìn)來幫鄒敏兒穿衣，鄒敏兒見他樣子，便知道他想做什么。

臉色微微一紅，說道：“小丫頭正忙著呢，你來幫我。”

她剛受傷的時候，連解衣?lián)Q藥這種事，都是賈琮來做，女兒家再多的矜持和心防都已被打破。

而且她心里清楚，不管是他們的過去，還是現(xiàn)在，或者他們的將來，自己和賈琮終究走不到一起。

只要他辦完金陵的事情，就會返回神京，而她是個身份無法見光的女子，他們之間似有若無的緣分也就到了頭。

每過去一天，他們的時間便少了一天。

鄒敏兒心中只是激蕩著莫名的沖動。

那些悲傷的陰影，那些女兒家天生的羞怯和抗拒，她都想用力的拋開，只想多一刻的親昵和相處。

讓以后漫長孤寂的時光，多一些可以慰藉和回憶的甜蜜，即使背叛親情和理智，也在所不惜。

賈琮聽了鄒敏兒的話，微微一愣，也沒有遲疑，扶著她的身子，幫她穿上那件粉色的對襟馬甲。

鄒敏兒胸腹重傷，自己動不了手，他又幫她系上合歡盤扣。

兩人靠得近了，賈琮感到青絲拂面，一陣酥軟的麻癢，鄒敏兒身上醉人的芬芳，緩緩包圍著他。

讓他憑空生出莫名的沖動，他微微定了神，在房里找了床薄被，鋪在屋檐廊下的躺椅上。

又進(jìn)了房間，將斜靠在床上的鄒敏兒攬腰抱起，小心的走出房間。

自從受傷以來，鄒敏兒就從沒出過房間。

不知是屋外刺眼的陽光，還是賈琮的摟抱，讓她微微有些暈眩，一雙手臂不由自主摟住賈琮的脖子，輕輕靠在他懷中。

只是從屋子到廊下躺椅那幾步路，似乎變得很長，長得讓她奢望沒有盡頭，又似乎很短，短得像是轉(zhuǎn)瞬即逝的妄念春夢。

齡官正在廚房里忙碌，突然從窗口看到，三爺竟然抱著鄒姑娘出了房間。

她大概從來沒見過男人抱女人，小臉不由自主的羞紅，而且鄒姑娘摟三爺那么緊干嘛？

小丫頭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，我以后要是病了，受傷了，三爺會不會這么抱我。

這羞人的想法只是一冒出來，倒是把她嚇一跳，紅著小臉拿起身邊的水瓢，猛的灌了幾口涼水。

賈琮將鄒敏兒輕輕放在躺椅上，笑道：“這躺椅我自己試過，靠背的尺度剛剛好，你躺上去也不會牽扯到傷口。”

鄒敏兒聽了這話，自然知道賈琮的意思，自己傷口在哪里，他還不是最清楚。

他事先試過，自然知道這躺椅合適，也怪不得躺了上去很是舒適。

天上的日頭漸漸爬高，原先微微有些昏暗的廊下，變得光明一片。

鄒敏兒略顯蒼白的臉色，在陽光的映照下，透著一絲瑩潤的透明，并漸漸地韻生出粉嫩的血色。

賈琮也搬了一把椅子，在鄒敏兒身邊坐下，兩人都默默無語，享受著小院無憂的時光。

屋檐頭青色的筒瓦，在蔚藍(lán)天空中劃出深沉的輪廓；梧桐樹的枝葉縫隙，被風(fēng)兒婆娑搖曳，在廊前青石板上散下斑駁的日光。

或許在往后的許多年，他們依然可以想起眼下的一刻，他們在年輕時曾有過讓彼此難忘的心動記憶。

廚房里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，飄出一股菜肴蒸煮的清香，讓整個內(nèi)院流淌著溫馨的家宅煙火氣息。

一直等到日上高天，賈琮和齡官在廊下擺上桌椅，又各自端了米飯菜肴，三人準(zhǔn)備用午食時，院門處傳來敲門聲。

賈琮出去打開院門，敲門的正是江流，手中還拿著一個牛皮信封。

說道：“三爺，上午有人送書信到興隆坊老宅，說是得了三爺吩咐，轉(zhuǎn)呈姑蘇來的急件。

還說酒鋪出了一批新酒，讓三爺?shù)每站涂纯葱戮频呢浬！?p/> 賈琮聽了目光一亮，知道這是中車司收到來自姑蘇的信息，派人轉(zhuǎn)呈給自己。

這次賈琮分派蘇州的那批人，由原來火器營隊正蔣小六帶領(lǐng)，同行的還有位金陵中車司的干員。

他拆開信件，快速瀏覽一遍，心中不由泛起驚喜。

賈琮來金陵已有不短時間，不僅自己親下姑蘇查訪，并聯(lián)同中車司派出大量人手，在沿江各州搜索，一直沒有什么發(fā)現(xiàn)。

但總算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(fèi)，信上說自己派去蘇州的那批人，在姑蘇一家叫潘香樓的妓院，發(fā)現(xiàn)了周正陽的蹤跡。

眼下沿江各州盤查森嚴(yán)，各地錦衣衛(wèi)千戶所封鎖水路要道，周正陽必定無法逃匿入海，很可能還藏匿在姑蘇。

賈琮興沖沖的進(jìn)入內(nèi)院，將這消息告訴了鄒敏兒。

鄒敏兒重傷假死脫身，原先承接中車司的使命，如今雖已事不關(guān)己。

但是只要抓到周正陽，當(dāng)年水監(jiān)司大案的內(nèi)幕，就會因此揭開，壓在她心頭多年的心結(jié)才能化解。

因此聽到這個消息，她心中也很是振奮。

只是突然想到，如今周正陽有了下落，以賈琮的本事，只怕用不了多久，就能將此人緝拿歸案。

到了那個時候，金陵之事只怕很快就能了結(jié)，他大概也很快就會回神京繳旨復(fù)命，心中不禁一陣悵然若失。

突然到來的消息，將明澤巷宅院中原本的溫馨平靜，鼓蕩出陣陣波瀾。

這一頓飯賈琮吃得充忙，鄒敏兒吃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只有齡官心思單純，并沒有察覺到什么，細(xì)嚼慢咽的享用自己的手藝。

只是見賈琮吃得如同囫圇吞棗，微微有些遺憾，也不知他有沒有嘗出味道，自己費(fèi)了不少功夫，可是專門做給他吃的。

賈琮匆匆吃過，便回來鄒敏兒的房間，將她的各時期從姑蘇發(fā)回的線報，以及姑蘇當(dāng)?shù)氐膱D輿資料，都仔細(xì)翻閱了一遍。

他準(zhǔn)備去鑫春號，讓曲泓秀啟動飛羽，向分派到鎮(zhèn)江常州兩地的人手傳遞消息。

讓這原先分派這兩地的二十人盡快向姑蘇匯集，加大姑蘇的人手力量，希望能盡快找到周正體下落。

當(dāng)初艾麗訓(xùn)練的兩名女弟子，攜帶一批經(jīng)過訓(xùn)練的飛禽達(dá)到金陵，在鑫春號財力的支持下，飛羽的力量一直在穩(wěn)定增長。

隨著鑫春號在江南各州府開始分號，分羽也跟著鑫春分號在各地設(shè)置分站。

飛羽尋常之時以最高的效率，互通各地分號商路信息；

而到了如今的關(guān)口，它傳遞的就是人員分派和調(diào)動信息。

以他的估算，以飛羽傳遞信息的快捷，鎮(zhèn)江和常州兩地的人手，不到兩天時間就能趕到姑蘇。

他還會另外從金陵抽調(diào)自己的人手，往姑蘇之地加重砝碼。

他還要再去一趟杏花巷姚家酒鋪。

送信的人說鋪?zhàn)觼砹诵戮疲屗タ簇浬@是許七娘請他過去見面，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談。

周正陽身為金陵衛(wèi)指揮使，在金陵為官多年，官場關(guān)系盤根錯節(jié)。

不要說張康年、杜衡鑫都曾與他同僚為官，在金陵各大官衙之中，他又有多少隱晦不明的人脈，誰也說不清楚。

不管是金陵錦衣千戶所，還是與此事密切相關(guān)的陪都兵部、刑部、應(yīng)天府等衙門，很難說沒有存在泄密的耳目。

相比起來，隱于暗中的金陵中車司，因其監(jiān)察坐探百官的職司，與金陵官場極少糾葛，反而是最可信重的力量。

他會讓許七娘調(diào)配中車司得力人手，馳援姑蘇。

他計劃自己和中車司的人手，集結(jié)入駐姑蘇，并盡快確定周正陽的行蹤后。

才會把消息傳遞給錦衣衛(wèi)、大理寺楊宏斌，讓他們因此進(jìn)行聯(lián)動。

這樣做的原因，就是因為信息擴(kuò)散后，極可能會帶來泄密的負(fù)面影響。

當(dāng)初神京大理寺消息泄露，才使周正陽提前逃遁，便已是前車之鑒。

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，如果一直是死水微瀾，想要在前路迷茫中追根究底，必定舉步維艱，難有建樹。

打草雖然驚蛇，但也能因此察覺蛇蹤。

賈相信自己和中車司的人手，提前在姑蘇布局，他便又七成以上把握，控制住姑蘇的事態(tài)。

他仔細(xì)將整個過程有梳理了一遍，一直到所有關(guān)竅之處，都可以清晰而確定無誤。

他又把鄒敏兒重新安置回房內(nèi)，將剛才的一番設(shè)想，和她說了一遍，兩人又推敲了一次，查缺補(bǔ)漏細(xì)節(jié)，他才匆匆的出了門。

鄒敏兒靠著床上微微發(fā)呆，將賈琮剛才所說想了一遍。

他才剛剛收到消息，片刻之間便有了詳盡的籌謀。

讓鄒敏兒隱約感到，整件事的節(jié)奏突然被加快，最終的結(jié)果似乎變得觸手可及。

齡官在外面收拾過碗筷，又進(jìn)了房間，小心的扶著鄒敏兒躺下休息。

見到書桌上被賈琮擺放的一堆文牘資料，便順手整理起來。

當(dāng)她看到這堆文牘中一張畫像，清亮明媚的雙眸中都是驚詫的神情。

鄒敏兒見齡官拿著一張畫像，歪著腦袋在那里左右端詳，秀眉微蹙，似乎在思索什么，不禁心中好奇。

鄒敏兒知道賈琮對齡官與眾不同，平時很是寵溺，小丫頭自從到了金陵，事事有賈琮維護(hù)，一向無憂無慮。

很少見到她會露出這樣費(fèi)解迷惑的神情。

而且，她認(rèn)出齡官手中拿的正是周正陽的畫像。

當(dāng)日她發(fā)現(xiàn)各地用來緝拿周正陽的畫像，是從兵部文牘中提取，并且與周正陽本人樣貌相差極大。

那副似是而非的畫像，會對搜尋和緝拿周正陽，造成極大的誤導(dǎo)。

甚至她判斷周正陽逃匿無蹤，一直無法緝拿歸案，和這份老畫像有很大一部分關(guān)系。

當(dāng)鄒敏兒察覺到這個漏洞，便請了金陵最好的畫師。

又根據(jù)熟悉周正陽形貌之人的描述，重新描成相似度極高的畫像，分發(fā)沿江各州。

她自己也留下一副畫像存檔，這幅畫像日常和她的文牘放在一起。

賈琮和她都看慣了這份畫像，都已經(jīng)有些熟視無睹了。

但齡官自從到了金陵，一直深居興隆坊賈府，自然從來沒有機(jī)會見過這畫像。

剛才如果不是賈琮將文牘資料都拿出來查閱，出門匆忙又沒顧得上收拾，只怕齡官依然沒機(jī)會看到。

齡官說道：“鄒姑娘，這畫上的人好生面熟，我好像在那里見過的。”

鄒敏兒目光微微亮起，她想起當(dāng)日在姑蘇金碧園遇到齡官的情景。

那個時候齡官得罪了客人，還摔壞了戲班里價值不菲的頭冠，被戲班班主罰去洗衣服。

鄒敏兒試探的問道：“你到了金陵都住在賈家老宅，你如果見過畫像上的人，必定不會是在金陵。

是不是以前在姑蘇的時候見過的？”

齡官聽了這話，突然恍然大悟，急聲說道：“我想起來他是誰了！”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