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能大畫家 第八百六十章 與安娜對答

亞歷山大心驚膽顫的聽著這一切。

伊蓮娜小姐只是在和顧為經(jīng)說話，她的小皮鞭還沒有真正的抽打在亞歷山大的身上。縱使如此，已經(jīng)足夠嚇人了不是么。

談話第一次的，女主持人不再做出這場交談的引導(dǎo)者。

她如此清晰直白的表達出來了自己的看法，與亞歷山大完全不同的看法。

安娜確實還沒有針對他。

她和顧為經(jīng)一來一回的打著男女混合“網(wǎng)球”，他們討論著印象派、《雷雨天的老教堂》、梵高、卡拉、卡美爾與莫奈。

亞歷山大？

他哪里有資格處在這場話題之中呢。

他不過是碰巧附著在球速超過160英里每小時球速的網(wǎng)球上的蟲子。

一只螞蟻，或者果蠅。

“我相信莫奈是個偉大的人，我相信他是深切的愛著卡美爾的，生活的不圓滿，依舊是他們之間愛的特殊表達方式，是特殊的證據(jù)。”

“按你的話來說——莫奈如果是個富人，那么他就本不需要面對這一切。”安娜說道：“他不需要面對買顏料還是買面包的選擇題，他不需要面對堅持自己的藝術(shù)夢想，是否會讓家人忍受寒冷或者饑餓這樣的抉擇。不，他都不需要。他也可以一邊經(jīng)營著貿(mào)易公司，拿著超過巴黎普通人一百倍的收入，把繪畫當成父親口中……紈绔子弟的愛好。”

“在其他紳士們在俱樂部里打惠特樂紙牌，或者修剪花圃的時候，自己在家里的后院子里畫畫——”

伊蓮娜小姐望著顧為經(jīng)。

“歷史也許有另外一種不同的展開方式的……莫奈和卡美爾依舊走到了一起，依舊相愛，他們依舊結(jié)婚生子。只是他們的職業(yè)都有了些許的不同。莫奈是港口貿(mào)易公司兼珠寶商的少東家，卡美爾是巴黎高檔絲綢商人家的千金。兩個人門當戶對，在父母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。卡美爾的父母估計是滿意的。莫奈的父親？或許稍微覺得對方不是兒子最好的選擇。但大概也覺得還可以。”

“這樣，莫奈再也不會缺買顏料或者取暖的錢了，卡美爾也不會缺體面而優(yōu)渥的生活，有了更好的醫(yī)療條件，也許她根本就不會染上結(jié)核病。莫奈則提早了半輩子就成功的財務(wù)自由，早在六十年前就買了屬于自己的小莊園。隨著自己的心意，在池塘上建起了想象里東方的古橋。”

“那么后世的學(xué)者也許在審視這段歷史的時候，便不會有這樣觸動人心的力量了，我覺得這很殘酷……他們從偉大的人，便的就只是平凡——”

“平凡而幸福的一對。”

顧為經(jīng)出聲回答道。

顧為經(jīng)還是不習(xí)慣安娜的回答。

某種意義上，伊蓮娜小姐說的很好，她填補了很多顧為經(jīng)想說卻沒有辦法很好的表達出來的感覺。

另一種意義上。

他又覺得安娜小姐的語氣對莫奈的點評，總是帶著高高在上的人對于平凡人生的想象，或者說，高高在上的評論家點評美術(shù)館里畫作的感覺。

文似看山不喜平。

藝術(shù)作品也是如此。

被矚目的往往是那些激烈的東西，斬下美杜莎頭顱的勇士，手指伸進救世主肚子里的男人，被將軍的剪羽貫穿的少年……

當然。

這些激烈的作品自有其奪人之處。

可美術(shù)館外的世界，又真的只是平庸的么。

伊蓮娜小姐的言語中透露著那種對于與眾不同的強大者，那些“異類”們的贊美，另一方面，她又仿佛透露著對于平凡生活的厭棄。

她太強大，太雍容，太優(yōu)渥。

人間是個巨大的羅馬斗獸場，伊蓮娜家族則是貴賓包廂里身著紫袍的公卿。她會為了那些勇敢的和獅子搏斗的人歡呼喝彩，大把大把的拋擲金幣，仿佛這樣的勇力、強大、怒吼才能去取悅眾神，才能代表著超脫于凡人的軀殼之外。

只有這樣，才能讓一個人有別于庸碌的凡俗世界，去成就偉大。

可她又見過凡俗世界的本來面目是怎么樣的么？她又能理解世界的重壓到底是何等沉重的事情么？

更通俗一點的說。

她理解，她明白，她懂，那時一個普通的畫家，需要經(jīng)歷些什么么？

顧為經(jīng)曾在插畫作品中把伊蓮娜小姐抽象的畫作文學(xué)作品里女皇，這反映出了他的內(nèi)心，一方面顧為經(jīng)覺得安娜很強大，另一方面，女皇是什么樣的人？克利奧帕特拉？對，她就是埃及艷后……全身涂抹著閃閃發(fā)亮的金玉粉末，包裹著厚厚的絲絨織錦的毯子里長大。

這樣的人精美絕倫。

伊蓮娜小姐說她能感受到一千層毯子外的一只豌豆，顧為經(jīng)相信。

可她這樣的人真的能理解平凡的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樣么？

她有真正的走出過莊園，像他一樣，像無數(shù)普通人一樣，在火車站外目睹過那位賣氣球的小哥么？目睹過一個人，需要在東南亞接近40度的潮濕空氣里，站在烈日之下，賣上整整100萬只氣球，才能換到旁邊超豪華酒店里的一頓午餐？

安娜對于莫奈和卡美爾之間情感的解讀正如顧為經(jīng)的希望，又因為正是從安娜的嘴里說出來，變得不似顧為經(jīng)的希望。

她那幅模樣仿佛在說……

過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是壞的，是庸俗而又無聊的。

庸俗便意味著對生命的荒廢。

莫奈這樣勇敢的擁抱痛苦，勇敢的反抗命運，勇敢的做出震撼世界的成績，才是真正的勇者。

這才是好的。

顧為經(jīng)不知道這個邏輯是對是錯，但這個邏輯太強了些，也太凌人一些，就像女主持人講話時的語氣和氣場一樣，凌人的不給別人喘息的空間。

顧為經(jīng)對梵高，對很多勇敢的畫家，內(nèi)心總是有著些許的崇拜。

可她呢？

顧為經(jīng)總覺得安娜對人間的痛苦，對他們所受的苦楚，內(nèi)心沒有真實的理解。

她嘴上永遠說的很好，她是杰出的辯論家，什么對生活的矯正，什么勇敢的抉擇——女人卻又從來不曾理解過什么是真正命運的束縛。

她到底懂不懂，對普通人來說——哪怕是過上她嘴里所不喜歡的，一點也不有趣，沒有“觸動人心力量”的平凡生活，便已經(jīng)需要拼盡所有的力量與勇氣？

“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，那就是認清生活的本來面目之后，依舊熱愛生活。”

不理解生活本來面目的人，嘴上大談特談愛與理解是特別容易的。

那終究只是葉公好龍般的東西。

“是么，我想那樣也很好啊。”顧為經(jīng)笑笑。

他望著安娜的臉。

倘若真的有那樣的展開，莫奈和卡美爾幸福美滿的一起活到一百歲，世上少了一位偉大的畫家，但是世界上多了一對平凡而幸福的人。

顧為經(jīng)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溫柔的故事。

女人卻覺得這個故事頓時失去了所有的美感。

“這就是我們的不同。”顧為經(jīng)用眼神告訴對方，“嗨，尊敬的伊蓮娜小姐，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同。”

安娜則回以他一個氣惱的白眼。

“抱歉，我并不覺得那樣的人生是幸福的，更全然不覺得那樣的人生便是他們想要的。”

“絕不是。”安娜說道。

“沒有了這份痛苦的感悟，莫奈就不再是莫奈。同樣，他也就失去了吸引著卡美爾的東西……飛蛾撲火般迎接命運的勇氣，他拋下了一切，走向命運……在不知道等待著他的是一年內(nèi)七次被房東趕出家門，還是未來功成名就后的私人莊園。”

“抉擇的勇氣，便是藝術(shù)的魅力。這話是你說的，這也是莫奈的偉大之處所在。”女人直言不諱的說道。

“但偉大不是一切的借口，貧窮也不是。”顧為經(jīng)則立刻便說道，“在那么貧窮的狀態(tài)下，卡美爾依然盡力的履行起了母親和妻子的職責，承擔了家庭的重任，而莫奈沉浸在自己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中，也許……此間確實會有家庭缺位的成分。”

“我相信有愛存在。但你不能把什么都說是愛，用一個‘愛’字就填補了所有痛苦的存在，只是說莫奈愛她，對卡美爾經(jīng)歷過的事情來說，也許是非常不公平的。”

觀眾們大受震撼的看著舞臺上的爭論。

不少不明所以的人沒搞明白，安娜不是在為顧為經(jīng)說話么，結(jié)果這兩人怎么就自己吵了起來，顧為經(jīng)簡直是在扮演剛剛亞歷山大所扮演的角色。

安娜一開口。

亞歷山大就蔫了。

顧為經(jīng)反而火力全開。

做為一個被人拋下的孩子。

顧為經(jīng)對家庭責任感，看得其實是非常重的。

他爸爸就是把他扔下，自己跑去申請法國銀行的工作去了，顧為經(jīng)對這事兒簡直有天生的PTSD。

“不是所有人都會做出莫奈相似的選擇的。我爺爺顧童祥，他年輕時候，曾經(jīng)得到過去藝術(shù)產(chǎn)業(yè)更發(fā)達的地方發(fā)展的機會。他為了家庭，放棄了這樣的機會和夢想。不去向飛蛾撲火選擇未知的命運。這也是抉擇的勇氣。他直到60歲，都只是在河邊賣畫的小商販，可對我來說，他是真正勇敢的人，他也是真正偉大的人。他沒有把痛苦留給家人，只留給了自己。”

“不。如果你用痛苦理解一切，對莫奈本人是非常非常不公平的。”安娜有不同的意見。“你覺得他一定程度上把痛苦留給了家人，我則覺得應(yīng)該說，莫奈選擇了對藝術(shù)的虔誠。而卡美爾，這個在公共畫室里當模特的女人，她同樣也選擇了對于藝術(shù)的虔誠。承擔家庭責任，便是她表達自己的虔誠的方式。只有這樣，他們才是靈魂相貼的兩個人，莫奈也在承擔著屬于莫奈的痛苦。”

“施加痛苦和承擔痛苦，這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。”

伊蓮娜小姐說道。

“貧窮或許不是借口，那就用你自己的話說，它意味著無奈。”

“莫奈他主動的選擇了更加艱難，更加不平凡的道路。他可以去過著優(yōu)渥的生活，但他沒有，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。因此，我個人覺得，在再評價他在后來面對貧窮時的種種選擇的時候，應(yīng)該要多一分的寬容與理解，而非苛責。”

她直視著顧為經(jīng)的雙眼。

顧為經(jīng)猶豫了一下，輕輕搖了搖頭，沒再說話。

有些事情他有不同意見。

但女人的后半句話，還是打動了顧為經(jīng)。

“亞歷山大先生，我說我要回答你，便是想要指出，莫奈沒準確實有莫奈的問題。但是，一個人放棄優(yōu)渥的生活，選擇了更艱苦的道路，為此做出了種種抉擇，這是需要被注意的。”

“你說卡美爾為了莫奈私奔，對，但莫奈也為了卡美爾私奔，這二者也許是同樣重要的。”

“你說莫奈在卡美爾病重的時候，便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愛莉絲同居在了一起，對，這也是事實，但是，客觀上這有愛莉絲的丈夫，莫奈原本的歐內(nèi)斯突然破產(chǎn)，他們無家可歸，只得舉家投奔財務(wù)狀況剛剛有所好轉(zhuǎn)的莫奈的因素。這一點，也應(yīng)該被考慮到，甚至，直到卡美爾死后很多很多年，接近十年以后，莫奈才最終選擇了和愛莉絲結(jié)婚。這期間的不同時間點，也是應(yīng)該被注意道。”

“不考慮這些因素，就直接說莫奈是位無情的，暴虐的，甚至是不斷剝削自己妻子的丈夫，它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公平的事情。”

一條條，一樁樁。

他想要回答，那么，伊蓮娜小姐便給他回答。

“呃。”

亞歷山大就像法庭上面對尷尬場面，提交了虛假證據(jù)被人所發(fā)現(xiàn)的訴訟律師一樣，不斷的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。

“如果你問我的意見。”

“關(guān)于莫奈。”安娜掃了亞歷山大一眼，“就我而言，我相信莫奈是一位愛著自己妻子的丈夫。我沒有什么切實有力的證據(jù)。十九世紀的男性油畫家們所留下的書信里大多數(shù)總是比較的含蓄。但我曾經(jīng)讀到過一個記載，在1910年代，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爆發(fā)之前，評論家去拜訪他，提到莫奈長久的盯著池塘發(fā)呆，嘴里呢喃自語。這讓我想起了早年間曾讀到過的一封莫奈的信，信里他這么寫道……”

顧為經(jīng)手指微微一動。

他沒有說話，靜靜的聽著伊蓮娜小姐念出了那封也曾觸動過他的信，眼神漸漸的柔軟了下去。

他和安娜的很多觀點沒法達成統(tǒng)一，卻又在這封信里，抵達了殊途同歸的終點。

一種和解。

“至于關(guān)于那幅《雷雨天的老教堂》。”

安娜又說道。

“我還有另外一種解釋，我相信不平等的權(quán)力關(guān)系確實存在，但壓迫著卡洛爾的另有其人。”

她瞅著顧為經(jīng)。

用眼神說道。

嘿，顧先生，你說我不懂什么叫重壓。這一點你可說錯了。

我懂的，最起碼，她相信卡拉應(yīng)該是懂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