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應物贈答詩中的深摯情懷
韋應物是大歷詩壇的重要詩人,歷來人們多以“高雅閑淡”作為其詩風的概括,然而韋詩中對親友人倫表現(xiàn)出深切關懷的作品,充分表明了韋應物對現(xiàn)實生活的真切觀照和對親友人倫的深摯情懷。
大歷年間是唐詩由盛唐轉入中唐的過渡時期,韋應物是這一轉變中的重要詩人。歷來人們對韋應物的詩歌風格多以“高雅閑淡”概括,其氣貌高古、清潤閑淡的詩風也多為人推崇,因此有“王孟韋柳”的并稱。與韋應物同時代的白居易在其《與元九書》中感慨:“近歲韋蘇州歌行,才麗之外,頗近興諷。其五言詩,又高雅閑淡,自成一家之體。今之秉筆者,誰能及之?”宋代蘇軾則認為韋柳二人詩風紹承淵明:“獨韋應物、柳宗元發(fā)纖于簡古,寄至味于淡泊,非余子所及也”(《劍溪說詩》)。可見從韋應物當時至于后世,人們都較多地關注到韋詩中高雅閑淡的的特點。
事實上,在韋應物詩集中,不僅有數(shù)量較多的山水田園詩,也有大量的贈答詩、酬謝詩等抒寫詩人內心情感的作品。這一類詩往往表面看來不著筆墨、高古淡遠,實際蘊含著深深的人倫關懷,言簡而意長,語淺而情深。《寄全椒山中道士》是一首懷想山中友人的詩作:
今朝郡齋冷,忽念山中客。澗底束荊薪,歸來煮白石。
欲持一瓢酒,遠慰風雨夕。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跡。
乍看此詩,清泠如秋水,不細讀便不能體會作者內在的'深情。首先一個“冷”字,不僅帶來了郡齋秋雨冷寂的氣氛,也讓人體會到作者心中的“冷”,這是作者真切的感受。在郡齋中覺得寒冷便想念起山中的友人,不是感情深摯的人恐怕不會如此細膩和深情。詩人推己及人,懷想友人:他是不是也在這秋雨的深山中感到冷寂呢?便欲前去送酒探望,然而再進一層想,恐怕道人超世脫俗,蹤跡難覓,落葉滿山,何處可尋?南宋吳沆《環(huán)溪詩話》卷下云:“作仙道僧佛詩,要沖淡瀟灑,韋蘇州詩云:‘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跡。’此等句超在塵外。”誠然,全詩層次遞進,氣氛蕭疏,然而由思念之切,到欲尋之喜,再到難尋之惆悵,情韻深長,耐人尋味。宋代許《許彥周詩話》載:“韋蘇州詩:‘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跡?’東坡用其韻曰:‘寄語庵中人,飛空本無跡’此非才不逮,蓋絕唱不可和也。”清代施補華《峴傭說詩》則說: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。蓋東坡用力,韋公不用力;東坡尚意,韋公不尚意。微妙之詣也。”東坡和句不如韋應物,蓋因韋詩情發(fā)于內心實感,而自然流于筆端,故渾然天成,意境高遠。作者不刻意“用力”,不直寫自己內心的悲涼,只是通過想象的意象、氣氛的渲染,將濃厚的深情通過淡淡的筆墨氤氳出來,雖不著痕跡,而讀者自能感知而共鳴。
《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》是一首短制,詩曰:“懷君屬秋夜,散步詠涼天。山空松子落,幽人應未眠。”詩人寫自己因秋夜懷人而徘徊沉吟的情景,不由想象所懷的人這時也在懷念自己而難以成眠,遠近相連。山中隱士常以松子為食,因而想到松子脫落季節(jié)即想起對方,一種高雅之士惺惺相惜的撫慰寓于其中。
詩人善于將濃郁的深情蘊藏在暗淡的景物中,借平靜的氣氛抒發(fā)內心蕭索的感情,如“庭樹忽已暗,故人那不來?”(《同德閣期元侍御、李博士不至,各投贈二首》)、“誰言不同賞,俱是醉花間。”(《灃上醉題寄滌武》)、“想子今何處,扁舟隱荻花?”(《答李翰》)、“為君量革履,且愿住藍輿”(《送丘員外歸山居》)等都是簡單閑淡的短制,然而無不蘊含著對親友的濃濃懷想。
以疑問作結也是詩人將濃郁的感情融入詩中的手段之一。贈答詩以問句作結,不僅使得詩歌意境悠遠,含義無窮,也能引起對方更多的聯(lián)想和想象。如“忽忽何處去,車馬冒風塵”(《贈崔員外》)、“對琴無一事,新興復何如”(《贈蕭河南》)、“何處孤舟泊,遙遙心曲違”(《送元倉曹歸廣陵》)等,都以其結句充分表達詩人對友人的無限關心和深情寄懷。《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》一首也是:“前舟已眇眇,欲渡誰相待?秋山起暮鐘,楚雨連滄海。風波離思滿,宿昔容鬢改。獨鳥下東南,廣陵何處在?”詩人寄意遠方的親友,將思念之情蘊于景物的描繪、環(huán)境的渲染和平靜的敘述中娓娓道來,感情愈發(fā)積蓄,直至詩歌結尾發(fā)出一聲悵然長問,意味深長,思親懷家之情溢于言表。
如果說上述幾首贈友詩的感情只是一種淡然的抒發(fā),那么《淮上喜會梁川故人》則更有老來逢舊、老淚縱橫的沉重人生感慨:
江漢曾為客,相逢每醉還。浮云一別后,流水十年間。
歡笑情如舊,蕭疏鬢已斑。何因北歸去,淮上對秋山。
趙昌平《唐詩三百首全解》說:“詩題‘喜會’,詩情卻喜中有悲,悲中有喜,一喜一悲,時今時夕,隨情跌宕,不勝今昔之感,因成佳制。”詩人與故人相遇,不由得喜不自禁,然而感情卻又是復雜的,“流光容易把人拋”,一別流水十年間,四目相對,雙方都已鬢發(fā)斑斑、垂垂老矣,想起這些年天各一方,滄海桑田,時光荏苒,物是人非,這笑便也只有變成了含淚的笑。個中無奈與滄桑、凄涼與寥落,詩中并未直接表露,然而讀此詩、想其景,誰能不如身臨其境,潸然淚下!如同“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”,那時你我還是白衣少年,歡笑游戲歷歷如昨,而今日重逢,鬢已蕭蕭矣!除了能自嘲老朽,以“淮上有秋山”解嘲,還能如何呢!亦不由得使人想起少陵野老《贈衛(wèi)八處士》:“少壯能幾時,鬢發(fā)各已蒼。訪舊半為鬼,驚呼熱中腸。焉知二十載,重上君子堂。昔別君未婚,兒女忽成行。”悲喜交加,悲的是歲月長,衣裳薄,喜的也只是你我都還在,有生之年還能一見,豈不幸甚!“節(jié)奏的舒緩使詩人情感的表現(xiàn)平淡,平和;平鋪直敘使詩人的情感自然流露。”①這首詩明白淡然,然而語淺情深,節(jié)奏流動,跌宕起伏,其背后對人生、對親友的深摯感喟,發(fā)自肺腑,動人衷腸,可以說是韋應物贈答詩中看似平易、實則情濃的代表。
蕭疏中見空闊,平淡中見深情是韋應物詩歌最顯著的特點。韋應物贈答詩中也有山水田園的意象描寫,然而和陶淵明、謝靈運以至王維、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相比,蘊含著深摯的情懷,不是為寫景而寫詩,乃是情到深處,借景抒情。陶淵明采菊避世,王維參禪悟道,孟浩然清淡閑適,唯韋應物更多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深摯友情。
因此,我們認為“高雅閑淡”只是其詩歌風格的一個方面。韋應物是大歷年間詩歌數(shù)量最多的詩人之一,內容博雜,其中確有大量風格接近陶淵明、孟浩然的閑淡之作,但也不乏語淡情深、真摯感人的作品,展現(xiàn)了韋應物獨特的藝術追求。
要之,韋應物贈答詩中對于友情、親情、愛情的摹寫自然流露、不求雕琢華麗,而抵達內心深處,充分表現(xiàn)了對親友人倫的真摯關懷。在這一點上,韋應物和與其并稱的陶淵明、謝靈運、王維、孟浩然等山水田園詩人都有明顯的不同,他不是優(yōu)游云外、閑云野鶴的隱士形象,反而更有杜甫關懷現(xiàn)實的傾向。因此,我們認為,“高雅閑淡”的論斷只是就韋詩的語言特點和表面特征來說,難以括其全貌,用“語淡情深”或許更能觀照韋詩的整體風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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