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居然是工具人 202

“不好意思，”小個子略帶矜持地說，“請問您二位是……？”

他眼里掠過一絲朦朧的神色，還在用餐巾紙擦著嘴。他有一張瘦骨嶙峋的臉，上面赫然挺立著，一個非常大的鷹鉤鼻，灰色的頭發(fā)無力地平鋪在半圓形的頭骨上。他整副表情——包括滿臉的皺紋、不停動著的嘴巴、淺灰色的眼睛〈針尖般的小瞳孔卻是死一般的黑)——都充滿著曖昧神色，這種迅捷的反應(yīng)，不知道該說是心情愉快，還是怒氣沖沖。他衣著講究，一身黑衣，宛如大學(xué)舍監(jiān)般呆滯，樣子就如在圖書館各個書架間逡巡的人。

“……您二位一我當(dāng)真愚鈍！……我總是健忘。二位是我的客人，是警官吧？”

他用柔軟的手與他們相握，然后把他們推向餐桌。

“我是否已經(jīng)介紹過自己？我是莫里斯·博亨，這是舍弟約翰·博亨。你們見過他了，是吧？……當(dāng)然。上帝啊，這委實可怕！……”他驚訝地搓著手說，“我半個小時之前才得知，你們明白吧。但我告訴約翰，維持力氣去支援正義的最好方法，簡單來說就是進(jìn)食。跟我們一起用餐嗎？太好了。湯普森！多來點……呃……吃的。”

當(dāng)湯普森這個近乎無形的妖怪，從餐具柜旁邊走開，莫里斯·博亨坐了下來。詹姆斯·本涅特注意到：他有輕微的跛足，椅子旁邊倚著一根手杖，上端有個巨大的黃金球頂。

這個急躁的小個子，竟然是一部色情戲劇的作者？

馬斯特斯端詳著兩兄弟，尤其是約翰·博亨，他毫無生氣地坐在椅子上，一動不動，兩手一直插在口袋里。

“我得警告你，先生，”馬斯特斯用似乎常能驅(qū)散緊張氣氛的語氣宣布，“接待我吃飯，你得自承風(fēng)險。我并不是以官方身份，參與這個案件的，盡管波特警官是我一個親戚。所以，我只是你的一個客人。如果你不介意，與警察同桌吃飯，呃？就是這樣……啊！對，勞駕來點腌魚。”

約翰·博亨低下頭：“我說，警官，您不必多禮……”他笑著說，“對了，跟威拉和我談話之后，您有何發(fā)現(xiàn)？”

“恐怕沒有，先生。實際上，我一直跟一名叫雷格的先生談話。”馬斯特斯嘴巴里塞滿食物回答。

“你尊敬的朋友，莫里斯，”約翰·博亨轉(zhuǎn)頭說，“一個在電影里，把你當(dāng)技術(shù)顧問的人……”

莫里斯·博亨輕輕放下刀叉，目光越過桌子，說道：“何以不適？……”語氣極度平常，以致詹姆斯·本涅特忍不住轉(zhuǎn)頭看他。

然后，莫里斯·博亨含糊地一笑，繼續(xù)吃東西。

“恐怕……”馬斯特斯說，又猶豫了。他叉了一堆食物，露齒而笑，“雷格先生是個相當(dāng)有趣的紳士，我很敬佩他的想法，但恐怕他今早喝醉了。”馬斯特斯笑著，輕輕搖了搖頭，“呃？……就是這樣。他作了瘋狂的指控，不過沒有辦法證明。沒法證明。”

“指控？……”約翰·博亨尖銳地問。”嗯，指控謀殺。”

漢弗瑞·馬斯特斯一臉不贊同：“事實上，他指控你。諸如此類的廢話——啊！真正的奶油！……”

約翰·博亨霍地從椅子站了起來，驚奇地喊著：“他指控我，真的？……這頭豬說了什么？”

“現(xiàn)在，現(xiàn)在，先生，別煩這個。毎件事情要去證明都很容易，不是嗎？……不過，我想跟你談一談，先生，“他加了一句，轉(zhuǎn)向莫里斯，仿佛要跳開這個話題，“關(guān)于雷格先生的事情。他說你們兩個，昨天晚上幾乎一直在一起，而他又喝多了，我很好奇想知道，他還有什么別的幻想。”

莫里斯·博亨推開盤子，小心翼翼地疊起餐巾紙，然后攏起雙手。黯淡的燈光，照在對虛弱的身體而言，顯得笨重的前額上，有著小小黑色瞳孔、奇怪的淺灰色眼睛，陷入了陰影之中。他看起來頗為困惑，還略有不贊同。

“啊，好的……”他說，“呃……我當(dāng)時身在何方？……你得讓我想一想。你……啊？……希望我叫你滿意，說我并沒有犯下這起謀殺。”

“先生？”

“我當(dāng)然……呃，要回答您問題的本質(zhì)，而不是用精確的詞匯復(fù)述……”他仿佛覺得這毫不奇怪，理所當(dāng)然地辯護(hù)著。

“那么，卡爾·雷格先生喝酒了？……天哪，我絕對不贊成喝酒，因為整個世界都有個趨勢，把酒精當(dāng)成脫離沉悶狀態(tài)的藥物。我并不反對有藥，可以讓人脫離沉悶狀態(tài)，但是，我更傾向于覺得：這種藥物應(yīng)該是理性的。您明白我的意思嗎，先生？……我……呃……感到您并不明白。我只是在引述過去的研究結(jié)果。”

馬斯特斯點了點他的大腦袋，仿佛深感興趣。

“啊！……”他精明地同意道，“讀歷史書很有益，先生，我自己就很喜歡。”

“當(dāng)然！……”莫里斯·博亨說，“那個……呃……并不是您說的意思，先生？……”他前額掠過一絲輕微的皺紋，“讓我看一看，您的意思是：讀了一章托馬斯·麥考利1……或者詹姆斯·弗魯?shù)?，發(fā)現(xiàn)并沒有預(yù)期那么沉悶，于是，你感到心滿意足。您并不傾向于深入讀下去，但至少覺得，自己對歷史的興趣，被就此喚醒了，并且，還能夠長久地保持下去……而我的意思比這要深入——我指的是：現(xiàn)在被稱為‘活在過去’的過程。坦白地說，我活在過去，這是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唯一能渡過沉悶日子的生存方式。”

他的聲音平滑而愉快，幾乎沒有怎么改變音調(diào)。他把肘支在桌子上，從柔軟的手上伸出手指，遮住了眼睛，仍在溫和地表示抗議。

但是，正在狼吞虎咽的詹姆斯·本涅特忽然抬頭了，開始感覺到，這個面孔模糊的家伙的人格力量，用以控制整個別墅的力量，布滿四周而又微妙細(xì)致。本涅特不喜歡這個人，因為他給人感覺，像個緊張的男學(xué)生，有著針尖般瞳孔的眼睛里，充滿了驚慌不安，仿佛沒有預(yù)習(xí)就去上課，卻在下課鈴響前最后五分鐘，被老師溫和而帶著諷刺地點到了名字。

“好吧，先生！……”馬斯特斯警長依然沉著地說，“看起來是個很好的……嗯，生存方式。那位年輕女士的死亡，好像沒有對你造成很大影響，我該這么想。”

“不！……”莫里斯·博亨說著，笑了起來，“還有其他人跟她一樣，死亡無處不在。呃……我們在討論……？”

“我們在說雷格先生。”漢弗瑞·馬斯特斯警長嚴(yán)肅地吼了一聲。

“啊，是的，就是這樣。”莫里斯·博亨尷尬地點了點頭，“我老是忘事，真是個令人厭惡的習(xí)慣。說起來，雷格先生喝酒了？……”他嘿嘿地冷笑起來，笑得很不自然，“我……我應(yīng)該想到這件不幸的事情，恰好能給他帶來那樣的影響。我覺得他很有趣，對學(xué)問有著奇怪的主張。因為我自身各種不同的原因，我——啊，該用什么詞來形容呢——我‘哄他跟我一道’。”他輕輕地?fù)]了揮手，沖著弟弟喊道，“約翰，別用手指敲桌子好么？謝謝。”

“馬斯特斯先生，”約翰·博亨粗暴地說，“我要求知道那頭豬說了什么。我有權(quán)利知道！……”他繞過桌子走來。

莫里斯·博亨一臉憂傷地提出：“哦，過來，約翰。馬上過來。當(dāng)然我沒有誤會……呃？”他皺皺眉頭說，“馬斯特斯先生試圖讓你，陷入緊張的情緒中吧？在那種情形之下……”莫里斯·博亨用溫和而困惑的表情解釋道，“你不能期望他告訴你。理智一點，孩子，他有自己的職責(zé)。”

他越夸夸其談，詹姆斯·本涅特就越不喜歡他。這大概該歸因于：他對一切事物，都抱有令人不可容忍的、裝模作樣的公正態(tài)度，卻用一種古板的方法來表達(dá)。尤其是當(dāng)他碰巧說對了的時候。本涅特開始越發(fā)同意凱瑟琳·博亨的話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馬斯特斯也感到不適應(yīng)了。馬斯特斯的大臉壓抑著憤怒，他疊起餐巾紙，說出一句令人驚愕的話來。

“博亨先生，”馬斯特斯麻木地實話實說，“你從不厭倦扮演上帝嗎？”

一瞬間混亂的表情，在莫里斯·博亨的臉上凝固了，他好像準(zhǔn)備要抗議。然后，詹姆斯·本涅特看到，他露出一抹冷靜的伊壁鳩魯1式的愉悅之色。

1伊壁鳩魯（希臘文：·π·κουρο·，英文：epicu乳s，公元前341

前270年），古希臘哲學(xué)家、無神論者，伊壁鳩魯學(xué)派的創(chuàng)始人。生于薩摩斯，但父母親都是雅典人，他在18歲時搬到雅典，之后曾去過小亞細(xì)亞，并在那里受到德謨克利特哲學(xué)的影響，公元前307年開始在雅典建立了一個學(xué)派，這個學(xué)派在他去世之前一直在雅典活動。他成功地發(fā)展了阿瑞斯提普斯(aristippus)的享樂主義，并將之與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結(jié)合起來。他的學(xué)說的主要宗旨就是要達(dá)到不受干擾的寧靜狀態(tài)。并要學(xué)會享樂。賀氏藏書·ll841123精校

“從不！……“莫里斯·博亨回答道，“您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精明，馬斯特斯先生……我能提個建議嗎？既然您已經(jīng)撕破臉皮，開始發(fā)狠，為什么你不干脆用上，您最擅長的蘇格蘭場腔來拷問我？我會竭盡全力去回答的。”他看起來相當(dāng)焦慮，“也許還能說服您，講出整個難題？我會很感激的。我對犯罪學(xué)科有著濃厚興趣，很可能會幫得到您。”

馬斯特斯看上去相當(dāng)和藹可親：“不壞嘛，先生。也許不是個壞主意。”他停頓了一下，嚴(yán)肅地問，“你知道我們所處的情形嗎？”